“不,我并非此意,文若你……嗐。”
他收回些許牢騷,想要解釋,卻又不得其法。
眼見曹昂越走越近,因為不好在主人家面前失禮,杜襲隻得安穩心神,擺出平靜從容的姿态。
“二位貴客來此,有失遠迎。”
曹昂行了一個鄭重而完整的禮節,面朝更加年長的杜襲。
“我乃奮武将軍之子,曹昂。此間之事,我已知曉了首尾。”
曹昂不卑不亢,和緩而有禮,讓杜襲不順的心氣平複了許多,
“說來慚愧,孺子少不經事,本不該出來主事。且依照我父親的脾性,聽聞二位入城,定會衣不及帶、倒履相迎。不巧的是……”
曹昂适時露出歉意之色,
“家父不慎傷了腿,行動不便,隻得讓小子出面,請二位移步,到寒舍略作休憩。”
傷了腿?
不遠處曬月亮的顧至為之側首。
之前喝酒的時候不還好好的?眨個眼就傷着了?
不管顧至心中有着怎樣的質疑,至少這個理由站得住腳。
哪怕杜襲仍對曹家心存偏見,在聽到這樣的理由之後,也不好再說什麼。
主人家的腿都傷了,還計較人家沒有親自出面,這不是無理取鬧是什麼?
杜襲不再糾纏此事,卻也沒有順着曹昂的意。
“文若,你随曹小将軍去吧。”說完前半句,他轉向曹昂,解釋道,
“杜某隻是與荀家子侄同路,送他入城。至于杜某……另有要事,不便叨擾,便在此處,與二位别過。”
他客氣地向兩人做禮,就打算帶着護衛離開。
荀彧無聲輕歎,沒有多言,與這位世叔道了别。
對于杜襲的抉擇,顧至并不意外。
在這個時間節點,杜襲對曹家是什麼态度,史書上并無記載。隻寫了杜襲在荊州避亂,直到公元196年,曹操迎接天子,杜襲才回到颍川,接受曹操的任命,擔任西鄂縣長一職。
而在《大魏枭雄志》這本小說裡,前期的杜襲與許多人一樣,因為宦官之家的出身而對曹操心存偏見。
在原著中,曹操衣衫不整,隻穿一身單衣,赤着腳跑到城門口,真真的誠心相迎——也沒能留住杜襲,更别提現在,他根本沒有出面。
單薄的蝴蝶好似扇了下翅膀,又好似沒有。
顧至将視線落在曹昂的身上,并未在他臉上看到多少焦灼、隐憂之色。
曹操……當真傷了腿?
柳樹後,阿猊皺着眉頭,原地打轉。
他神思不屬地咬着指甲,倏然,肩膀被輕輕拍了拍。
阿猊不禁抖了抖,刹那回神。
他猜測站在身後的是大兄曹昂,乖巧地轉身,仰頭,猝不及防地撞上一雙蜜棕色的眼。
阿猊仿佛又一次看到自己的頭被當面團拍的畫面。
“……”
“寨主,深夜在樹後曬月,真有雅興。”
一聽到寨主二字,阿猊的臉色便碎了一地。
他好端端,為什麼要拉這個人“拜山頭”?
“先生說笑了。”
阿猊繃着臉,學曹昂的樣子,擺出客氣而溫和的模樣,試圖先發制人,
“我聽到異動,心中擔憂,便與阿兄一同前來。不知先生為何在此?”
顧至兩指摩挲着下巴,臉上的笑,與白日“柔弱”倒地時的他别無二緻。
“夜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我看到一個垂髫小童從曹家東院一處狗洞鑽過,一路狂奔。心中好奇之下,便随着那個小童,來了這裡。”
鑽了洞又一路狂奔的阿猊:……
他面上露出鮮明的懊惱之色,不知是在懊惱徒勞無功的“先發制人”,挽尊失敗的謊言,還是在懊惱自己低微的警覺心。
不等他繼續懊惱,曹昂已對今晚的事做了初步的處理,請荀彧一同前往曹府。
他走到阿猊身後,伸手敲了敲阿猊發頂的旋。
“今夜不可能有比劍了,回去。”
阿猊摸着頭,垂頭喪氣:“阿兄,阿父他怎麼……”
話說到一半,蓦然中止。
曹昂的眸光一如既往的平和,卻清晰地表達着制止的意味。
——不要問。
阿猊眨了眨眼,餘光掃過領着仆從走來的荀彧。
“那個錢四是怎麼回事,當真在井裡投了毒?”
“而今天下大亂,糧草與藥材都成了稀罕物,能藥倒幾百人的毒草哪有這麼容易到手。”
曹昂平靜地說着,素來和順的面龐多了一分冷意,
“實情如何,要等審問過……或是醫者明日細緻探查過,才能知曉。”
“曹将軍,”荀彧帶着随從走到近前,“方才人多雜亂,未能與将軍明言……”
他在距離曹昂一尺的地方停下,側首看向火光聚集之處,聲音低得幾不可聞,
“當心……裡應外合。”
顧至不相幹地站在人群之外,敏銳的聽覺捕捉到散入風中的音節,模糊的記憶緩緩蘇醒。
因為是幾輩子之前看的小說,再加上看的時候并未多麼認真,他對《大魏枭雄志》中的許多細節都記得不甚清晰。
包括這段幾乎讓曹操開局團滅的劇情。
他隻記得有這麼一件事,隻記得書中替曹操渡過難關的人是荀彧,對其餘的細枝末節都一片茫然。
荀彧的這句話,如同提醒,讓他回想起這個劇情點——
曹操在擔任洛陽北部尉的時候不畏強權,得罪了許多人。
其中一人便是董卓的部将李傕。
李傕本不是董卓的部将,曾随着前太尉張溫進京述職。在京期間,不知道他犯了什麼事,在北城地界被當時擔任洛陽北部尉的曹操抓走,并且不允許使用鈔能力免災。
從此,李傕記恨上了曹操。
曹操駐紮在河内郡這件事,遠在長安的李傕并不知曉。何況他此時在董卓軍中隻是一個位階不高的校尉,即使他對曹操心懷惡意,也找不到除掉曹操的時機。
但遊離在三輔地區的一支西涼軍小隊知道這件事。
他們恰巧是李傕統率的幾百個士兵中的一員。
這支小隊人數不多,隻是董卓留在舊都附近用來探查的眼線。他們不敢直接對曹操的軍隊下手,但為了讨好上司,便決定與曹氏部曲中一個貪财貪色、又有幾分本領的人裡應外合,取了患有“腸澼”、暴痢而死[1]的病人的不可描述之物,投到井中。
嗯……
顧至回憶着自己的一舉一動,确認自己沒有碰到任何不該碰觸的物件,将心中的省略号一點一點地擦去。
既然錢四的劣行已經暴露,應該不會再有人去飲用那邊的井水。
至于其他的事,總歸有年輕版的荀令君替曹操擔着。
正這麼想着,渾身輕松的顧至,突然發現曹昂往自己的方向瞥了一眼。
“……”
不是。
荀文若說“當心裡應外合”,看他顧至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