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小是孩子群裡當頭頭的那一個,男孩女孩都跟在她屁股後頭,念了中學當校霸的時候身邊也是男孩女孩都有,她從不覺得自己是不如哪一個男孩的。
但從聽到她父母争吵的那一天開始,男孩和女孩的區别忽地就展現在了她眼前,一些從不曾注意的事在這時候也翻湧上來,成了男孩女孩不同的鐵證。比如爸媽常挂在嘴邊的女孩子該文靜一點,又比如在有些親戚口中男孩子皮一點好,夠活絡,再比如有些老師也要說男孩有後勁,到了中學會比女孩學得更好……這些話從不曾進阿肆的耳,但在這個時候來勢洶洶地湧進了她的身體。
她開始用一個全新的視角觀察這個世界。
她已經來了初潮,雖說她身體一向好,基本不受痛經侵擾,但即便如此她每個月也有幾天是虛弱的,是疲勞的。她身邊的男孩也開始發育了,逐漸地長高長壯,很突然的某一天,她就發現她的小弟長得比她高了。同樣不知什麼時候,她再與别人打架,力量上已不足以與對方抗衡,隻能靠靈巧和經驗來以柔克剛。這些都是很小很小的事,除了她自己,沒人發現。她的小弟們依然簇擁着她,依然會說“有肆哥在,怎麼會輸”,可她感到了恐慌。她恐懼這樣的“柔”,她一直是“剛”的那一邊,為什麼突然就變了?如果她不再是“剛”,那她會不會失去現有的這一切?所以,錯在她是個女孩嗎?如果她是個男孩,是不是就不會變成這樣?
她想不清楚,她把這些胡言亂語寫了又塗塗了又寫,寫進了信裡講給硯回聽。她盲目地相信硯回無所不能,必然也能為她解答疑惑。
黎硯回沒有急着回複趙肆這封信件,她同樣是獨生女,父母寄予厚望,從不覺得自己比男孩差什麼,但她看着信中趙肆迷茫徘徊的詞句,試着回看自己的生活,卻同趙肆一樣能找到許多的蛛絲馬迹。她少見地在上課的時候有些走神,化學老師看到了有些不開心,對着她道:“别看有些同學現在成績好,如果不努力,很快就會跟不上的,尤其你們女孩子。”
化學老師是個死闆油膩的老男人,班上同學都不喜歡他,黎硯回本對他沒什麼好惡,他不是第一回這麼陰陽怪氣地說話,黎硯回也從不往耳朵裡進,但這一次格外地刺耳,她一下就懂了趙肆的感覺。這世界上的許多真相都不過隔着一層霧,隔着遠了迷迷糊糊看不分明,好似霧那邊是多麼清白,而若是有陣風吹散了那霧,顯出的原形又是何等的醜陋與猙獰。
她站起來反問:“女孩子怎麼了呢?”
老師愣了一下,他好像沒有意識到有一個學生會突然站起來質問他,他本能地回道:“女孩的理科思維弱一點,現在的知識簡單,看不出來,到了高中你就知道了。”
“按您這個道理,隻要性别是女性,那就沒法搞科學,性别是男性,必定都能搞好科學嗎?既然這世界上的分工用性别就能決定,那我們努力讀書有什麼用?”
老師講不上來道理,但他到底是老師,當即發怒:“黎硯回!上課走神還頂撞老師,你怎麼回事?還在這裡強詞奪理!你出去!”
黎硯回人生頭一回在教室外頭罰站。
教室外頭的走廊開闊,欄杆外頭陽光正好,黎硯回倚着教室外牆,看着陽光将欄杆的影子映射到地上,隻覺得這麼好的天氣能出去走走就好了。她其實也算不上想得明白,但她覺得化學老師說的不對。
班主任從走廊另一頭走過來,看見她站在外面感到驚奇,黎硯回是出了名的好學生,成績好且聽話,是各科老師的寵兒,哪有罰站的時候呢?班主任把她叫去了辦公室。
班主任是一位有些年紀的女老師,頭發裡都開始有了銀絲,多數時候是十分嚴厲的模樣。從教室到辦公室,她已經問清了發生什麼。
黎硯回擡起清澈的眼眸看向她,誠摯地問道:“嚴老師,我不理解。作為一個女孩,是錯的嗎?為什麼性别也會成為一個定義人的标簽呢?”
嚴老師一時沒有說出話。這是她引以為傲的學生,聰敏好學,踏實努力。她像每一個與她一樣的女孩一樣,在或高或低的年紀,迎來了對自己性别的困惑。這樣的困惑,誰又不曾有過呢?
她想了想,溫和地對黎硯回道:“性别決定了生理結構不同,但它不會決定你的頭腦、你的信念、你的理想。從生理學的角度,男女在思維邏輯和性格偏好上确實會有不同,但這種不同不存在高下之分,一個激進粗狂的人能夠成為科學家,一個細膩敏感的人同樣可以,一個人能不能選擇成為科學家,唯一的标準是她有沒有這個頭腦和能力,而不是她的性别。”
黎硯回歪了歪頭,這與她的認知是一緻的,年級排行榜上前三都是女生,化學單科榜前五也都是女生,她們難道不算是證明嗎?化學老師為什麼仍要說女生學不好理科。
嚴老師看懂了她的困惑,繼續道:“給性别劃出界限的不是科學,而是人。因為封建社會的遺留原因,社會生産力進步了,可很多人的思維還停留在舊的社會關系之中。那是他們的落後與局限,不是你的錯。”
嚴老師難得的和顔悅色,跟黎硯回聊了很久,她講她的童年和少年,她小的時候長在村裡,那個年代機會更少些,她看過更多的不平和不甘,也看過更多的習以為常和渾然不知,她和她們是路邊雜草,掙紮地長起來,走出自己的路。
“硯回,這個世界上一定會是有不講道理的不公的,你不必去理解去接受,也不用去證明什麼,你隻需要一直堅持走下去,到更高更遠的地方去。”
“到高處會怎麼樣呢?”
“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