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稀稀落落飄起了雪,李宅卻一片燈火通明。
堂中寂靜,隻聞得火星子燃燒時偶爾響起的噼啪聲,每一刻都難熬,屋中雖暖和,可此時衆人的心底的緊張和荒涼,不亞于外邊的冰天雪地。
李硯書扶着妹妹的肩頭,手掌力氣不大,卻溫暖又堅定,無聲的安慰着她。
李映綿形容呆滞,适才周媽媽一席話宛若驚雷,炸的衆人無一不驚駭。
盛怒之下她僵在原地,隻覺腦袋發昏,李勤怒極,将茶盞砸在那老仆身上,碎瓷濺在她身。
巨大的驚慌之下她下意識尋母親庇護,可那時,母親反常萬分,李映綿如何能錯過她滿面慌亂,靠近的步子便凝滞在原地。
直到此刻,她仍覺着自己神魂遊離。
周媽媽說,她有人證可說清自己身世,怔忡許久,她隻記得父親最終還是派人依着周媽媽所言地方去尋人了。
她扭頭看着母親失神模樣,心下愈發荒涼,難道自己當真不是爹娘的孩子嗎?
忽聞門外腳步聲漸近,李映綿整個人身子都不由緊張得顫抖起來。
肩上手掌緊緊抓着她,李硯書聲音很輕卻令她無比的甯靜:“别怕。”
李映綿不由得心安下來,手掌緊緊緊緊絞着帕子,眼睛盯着門外。
須臾,李宅官家李昉打簾急匆匆進來,帶來外面些許風雪,發絲濕了些,貼在臉上,肩頭青衫濡濕一片,暈開一片。
他甩袖将身上雪撣了撣,躬身同上首之人道:“主君,人找到了。”
崔氏雙手猛抓着椅子扶手,身子往前傾。
李硯書眸光微閃,将她的動作一眼見底。
“帶進來吧。”
李勤聲音微啞,正聲吩咐道。
蔣穩婆跪在地上的那刻,崔氏腦中嗡鳴一聲,強撐着的肩垮了下來。
當年分明已将人送出汴京,予她重金要她自此改姓換名,永不回來,為何今日她會在此處。
怎麼會呢,當年知曉那事之人她早已私下送離汴京,做的那般隐秘,究竟是誰,究竟是誰要害她。
李勤不是蠢的,僅觀崔氏幾經變幻的面容和穩婆緊張望着她的神态,還有什麼事是不明白的。
他閉了閉眼,手指發抖,半晌才道:“都下去吧。”
周媽媽急道:“大人。”
李昉比手示意李映語随他走:“姑娘,今夜且将就些,暫在暖閣歇一宿,回頭再替你清掃庭院。”
珠簾起又落,屋中隻餘他們四人,四角炭盆沒人添火,已逐漸涼了下來,幾盞幽燭輕輕搖曳,外面寒風如鬼泣。
李勤緩緩起身,到母子三人面前,清瘦的身子有些佝偻,他垂首看着崔氏,啞聲道:“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崔氏戚戚然看着他。
李勤将視線落到李硯書身上,道:“帶映綿下去安寝。”
李映綿眼淚頓時滑了下來:“爹……”
“帶下去。”
兄妹二人才邁過門檻,便聽屋中瓷器摔落在地的聲音在寂寂長夜響起。
*
雪夜風急,回廊沒什麼遮擋,李硯書撐着傘将李映綿護在内側,順着她的步伐慢慢走。
今日可謂是兵荒馬亂,一波未停一波又起,莫名多出來一個妹妹,又莫名地令映綿身世大白。
李硯書捏着傘柄的手指微緊,擡眼看向黑沉無際的天,府中之事不知何時才能平息,今日方同謝棠說起成親一事,隻怕又得耽擱些許日子了。
送李映綿回院,他欲轉身離開,李映綿卻抓住他胳膊,紅着眼睛,惶然道:“哥哥,我害怕。”
李硯書拍了拍她的肩,溫聲道:“你安歇吧,我在外面陪着你。”
外間那盞豆燈不甚明亮,山水屏風遮外的身影影影綽綽,李映綿撲在枕頭之間,淚水漸漸浸濕一片。
明日醒來後面對什麼,她将去往何處,餘生又該如何過活,爹娘會說什麼,她通通都想知道,卻又害怕知道。
兄長呢。
他會如何看待自己,往後他還會護着自己嗎?
肯定不會了,自己都不是他妹妹了,他憑什麼護着自己。
一夜風雪未止,夜半修竹不堪積雪,脆生生折斷幾根。
李硯書昏沉間被斷竹聲驚醒,他揉揉額角,昨日種種悉數重新湧入腦海,令他清醒許多。
他起身悄然推門離開。
雪仍未停,府中沉寂一片,他往前堂走去,回廊折角處卻與李昉碰了面。
“郎君,主君有請。”
及至前堂,方知昨夜兩位舅舅都來了,就連祖母他老人家都驚動了。
不知昨夜商議了些什麼,又說了什麼,崔氏如今面色尚好,手中端着一碗參湯慢慢啜着。
他行罷禮,落坐在下首椅子上。
房門輕響一聲,将飛雪隔絕在外。
長輩目光齊齊落于他身,不知為何,李硯書忽覺心中惴惴不安,膝上的手指緩緩收緊,靜待他們張口。
眉眼官司打了幾遭,久居祠堂的老夫人率先道:“記得四歲那年,硯兒有一日跑來我屋中,問我為何他娘一直在祠堂長跪不起,不管他也不管妹妹。我說,因為妹妹身子太差,母親要為她求神佛和祖宗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