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硯書看向上首樸素的婦人,眸子微動,“祖母。”
“我不知硯兒看到抑或是聽到了什麼,未過幾日他神神秘秘同我道,妹妹不是他的妹妹,是娘從别處抱來的。”
“我知我這混賬兒子幹的糊塗事傷了大娘子的心,大娘子心有怨念也在所難免,知曉事情首尾之後,索性将這事兒壓在了心底,替大娘子掩去了痕迹。”她蒼老的面容看向崔氏,眼含愧意,随即視線落在李硯書身上,“硯兒,想必你不曾忘過這些舊事。”
李硯書眼皮微動,黑沉的眸子看着老夫人,輕“嗯”一聲。
當年他雖年幼,卻已開蒙,曉得此事之間的利害關系,故而才會私下去尋老夫人,雖被她三言兩語打發走,說是自己聽岔了,又千叮咛萬囑咐說在外不可講此事。
但越是這般重視,他記得越清楚。
映綿非爹娘親生,他一直都知道。
大舅舅道:“今日喚你來,隻因映綿身世一事。”
李硯書正襟危坐,既然他們都如此重視,那必不可能是什麼簡單的事。
果不其然,大舅舅又道:“你可知張秩和。”
太常寺少卿張秩和,平康十三年的兩榜進士出身,一路從翰林院編修遷至太常寺,是舅舅昔年同窗至交,後卷入“禾邸案”,滿門獲罪。
十幾年前的那個秋夜,在禾邸巷,皇三子刺殺太子不成,自刎謝罪。
其擁趸悉數以謀逆罪定罪,抄家流放,張秩和因一手好字得三皇子賞識,與皇三子交情匪淺,常抵足而眠,時人盡知。
後在其宅中找出黃金萬兩,因其貪墨,罪加一等,滿門抄斬。
可這些宦海沉浮之人,又有誰看不清,禾邸案歸根到底還是為着皇位。
太子為嫡為長,才情皆有,然比起三皇子卻仍有遜色;三皇子驚世之才,先皇多有青睐。當龍椅上的人年老昏聩,朝中廢太子的聲音四起之時,而立之年的太子又如何能忍。
禾邸案便是他登上皇位的必行之事,張秩和等人背負罵名,也無可奈何,皇權更疊,總歸是需要流血的。
而映綿便是張秩和如今在這世間唯一的血脈。
舅舅同張秩和私交甚笃,感念舊情,費經千辛萬苦留下尚在襁褓中的映綿,正好母親誕下一女。
李硯書喉間滞澀:“那母親腹中孩子。”
“夭折了。”崔氏啞聲道,“本來也不該留下她的。”
原來當年李勤有了外室後,崔氏肝腸寸斷,悲痛萬分之時,吃醉了酒,同一侍衛春風一度,這之後便有了孩子。
陰差陽錯之下,最終換成了映綿。
大舅舅道:“我原是計劃着将映綿嫁入我府中,好生照料她,庇佑她餘生安穩。但你該知,我同你小舅二人膝下攏共二子,你兄長是三月前禦賜的姻緣,阿源尚且年幼,不過八歲,所以……”
李硯書稍稍分析便知他意,頓覺荒唐,他蹙眉道:“舅舅,此事不妥。”
崔氏忙道:“可如今沒有更好的法子了。”
“如何沒有了,無人知映綿身世,她是娘生的女兒,是李家的嫡女,汴京多少子弟,何愁嫁不出去?”
“昨夜問過周媽媽,說此事是一位貴人告知于她,這世間不單單隻有我們知曉此事。”大舅舅頓了頓,補充道,“近來太後欲為官家選秀,十分中意映綿,有意接映綿入宮。”
崔氏急道:“映綿如何能入宮,她與官家……官家不惑之齡,我們映綿才十六。”
更何況,是官家殺了她的爹娘,她的阖族上下。
說着,她哀求地看向李硯書。
李硯書蹙眉,不甚樂意,道:“可我已同阿棠定過親。”
“尚未成親,不足為懼。”一直未出聲的李勤,忽地張口,他沉聲道,“若此事傳揚出去,隻怕崔、李兩家會遭禍患。”
李硯書想起謝棠笑靥,想起擁她入懷時的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再看着滿堂長輩殷殷看向自己的目光,滿腔的苦楚湧上心頭。
“我會同外人道,當年是将映綿與映語抱錯了,泾陽虞家與你指腹為婚,如今映語歸家,而你踐諾,迎娶映綿。你經年在外求學,京中鮮有人知曉你面容,更遑論你的婚事,映綿素來被拘在府中,不常與貴女打交道,沒人會懷疑。”
李勤一字一句将他們計劃和打算同他道明,臨了又問他如何想。
李硯書腦中一片亂糟糟,根本理不清思緒,他扶住疼痛萬分的腦袋,肩膀慢慢塌了下去,良久,他輕聲說:“讓我想想。”
***
那日李硯書離開的匆忙,謝棠私下派雲綻去打聽了一番。
夜裡雲綻回來隻說,聽聞有女從泾陽而來,說此番是來汴京尋親,李勤李大人就是她生父。
更多的便再打聽不得了。
橫豎是長輩之間的事,應當與李硯書幹系不大,謝棠倒也沒怎麼擔憂。
翌日仍飄着雪。
謝棠在廊下看雪,覺着有些冷,想折身回屋時,卻見院門處,有人撐着傘緩步而來。
她懷中抱着湯婆子,聞聲擡眸看過去,便與來人隔着滿天雪粒子遙遙對視。
衛子羨着玄色貂絨大氅,衣擺帶着風,膚如白玉,冷眸如霜,骨節分明的大手握着傘一步步靠近。
謝棠想避開,轉身的瞬間,身後之人冷冽的聲音喊住她:“阿棠,我有話同你說。”
說話的時間,衛子羨已走到廊下。
他将紙傘收起立在廊邊,肩與衣袖都沾了雪粒子,長睫之上凝着霜,卻來不及打理,看着謝棠,神情嚴肅。
見她穿的單薄,衛子羨伸手去解大氅系帶,謝棠制止道:“不必多此一舉,你速速講完我便回屋。”
衛子羨手指微僵,卻依言垂落下胳膊,他似乎是為難不已,半晌都未張嘴。
謝棠逐漸不耐,擡步往前走,“既然你不願說,那我……”
衛子羨抓住她的胳膊,沉聲道:“李家要退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