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江勒鹿一手支撐在馬背上,支頤閉目,姿态頗為閑适,仿佛隻是在懶懶地曬月光。
似是感知到她擡頭,那人無聲睜開一隻眼睛。
隻是那眼中并無瞳仁與眼白,充斥着詭異的血紅。
她從未見過人的眼睛這樣……
楚凝月忽然覺得身體有些異樣,像是神思從身體中剝離。
她眼神空洞,緩緩答道:“我……我已有心悅之人。那所謂的鳳命,饒是旁人再怎麼恭維,于我也隻是一種負累。”
江樂鹿倒像是來了興緻,聲音也跟着低柔起來:“好孩子,你知道什麼是喜歡麼?”
楚凝月還沒回神,這回卻緊緊咬着牙,不再說話了。
江勒鹿像是覺得無聊,悠悠收回手,眼眸也瞬間恢複正常。
楚凝月身體顫了一下,仿佛剛剛夢醒。
江勒鹿站起來,拂袖轉身。
“此事吾自有考量,你回去吧。”
楚凝月眼中還殘餘些許恍惚,扶着額神情怔忡地點頭。
蕭檀嬰過來拉她起來,“别看啦,魂都快被勾走了。”
楚凝月還欲說些什麼,她心中到底對江勒鹿不信任,但隻能掩飾失落,翻身上馬的時候,蕭檀嬰又來夠她的缰繩。
蕭檀嬰看着江勒鹿的背影,小臉嚴肅:“喂,江……師父,我要護送楚姐姐回家,就不回去了,今晚你自個兒住那鬼宅裡吧。”
楚凝月:“……”
她跟父親習過武,哪需要一個小病秧子護送。這小郡君為了躲他師父,還真是什麼說得出來。
她側眸去看江勒鹿,出乎意料地,後者并沒有什麼表示,竟像是默認了。
“……”這師徒倆,倒是一個比一個奇怪。
蕭檀嬰剛被她拉上馬背,就見江勒鹿側身抛來一物,“啪”地砸在他的懷中。
他低頭看了眼摔得暈頭轉向的雛鷹:“嘤——”
江勒鹿又露出那種嫌惡的神色:“嘤什麼嘤,撒嬌呢?快滾。”
蕭檀嬰不理他,看着雛鷹輕聲嘟囔:“我說怎麼今日來這麼及時,原來是你跟他報信去了,還算有點用處。”
二人策馬離開,馬蹄聲漸遠。
淩绯色想起之前的事,揶揄道:“江大人徒弟教得真不錯,看這遇事裝死的本事,為人倒是十分通透。”
江勒鹿沒說話,像是煩得不行。
莊啼仍是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麼。江勒鹿垂眼掃了她一眼,氣氛莫名凝滞。
“……大人。”忽然間,身後一道微弱嗓音。車上的莊盈野緩緩睜眼。
他神态仍有些恍惚,慢慢回憶起什麼,眼睛一紅,猛地撲到江勒鹿身上,“那車裡有妖怪要吃我!大人救命!”
江勒鹿被他抱得身形一頓,淡淡看了眼地上的木頭人偶:“妖物已除,你不必害怕。”
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先前那魇妖分明是好好地将莊盈野護在懷中。
縱使是刀劍無眼的情況下,也沒讓他傷到分毫,又怎會加以迫害?
莊盈野卻不記得這些,隻是可憐兮兮地抱怨。偏偏江勒鹿似乎還真的挺吃這一套,擡手在小兒發頂摩挲幾下,有種安撫的意味。
“我們現在在這裡做什麼?”莊盈野緩了會神,注意力很快轉移。
江勒鹿似乎是笑了一下,“不做什麼,等會兒就送你回家。”
他聲音低沉,放輕時有種别樣的柔情。
莊盈野明顯對他極為信任,聞言不疑有他。
他忽然從懷中掏出個草蝈蝈,那本是他下午同莊啼怄氣時,莊啼編來哄他高興的。
“送給大人。”
小孩兒的眼神亮晶晶的,看起來很乖巧。
草蝈蝈早被捏得皺皺巴巴,江勒鹿顯然沒什麼興趣,收下後淡淡誇了句不錯。
莊盈野越發起勁,餘光瞥見莊啼還跪在車下,下意識看了眼江勒鹿,隐隐猜到些什麼。
“都怪莊啼。”
被江勒鹿托起來的時候,莊盈野忽然小聲抱怨起來。
雖是小聲,但在場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楚。
“是她騙我出來,還說帶我出來找大人,我也不想添亂的。”
江勒鹿默了默,道:“這些與你無關。”
莊盈野擡眼瞥了眼莊啼,眼神中微微得意,是小孩子的惡意與勢利:
“她就是個小變态。别人讓她過得不好,她心裡不舒服,所以非要讓我也跟着不舒服。我要回宮找父王,同他告狀!”
他果然還是記恨莊啼之前的欺騙。
所以選擇了這種報複的方式。
莊啼愣了,擡起頭,空澄明淨的眼瞧着他。莊盈野縮了縮頭,幾乎能預料到她生氣的樣子。
衆目睽睽下,莊啼卻隻是微微扯了下唇,無所謂的模樣,竟像是默認了他那番話。
淩绯色有些忍不住,上去擰了把莊盈野的耳朵:“你這小兒真是蠢笨得無可救藥,這時候還惦記着你那父王,若不是你阿姐帶你出來,你……”
莊盈野聞言回頭,隻見一張毛茸茸的狐狸臉怼在眼前,瞬間吓哭。
在場的凡人就莊盈野一個,淩绯色鐵了心要給他個教訓,變本加厲地恐吓起來。
許是莊盈野的哭聲十分凡人,江勒鹿皺眉在淩绯色腦門上一拍。
風姿綽約的紫衣女便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隻通體雪白的軟毛狐狸。
江勒鹿抓着毛狐狸擦了袖子上沾的眼淚鼻涕,才去抹莊盈野臉上的淚水。
等到一身上好皮毛濕哒哒地粘在身上,狐狸眼中透出生無可戀的死寂。
江勒鹿輕聲道:“覺得自己妖相很好看?那就多變一會兒。”
他看莊盈野似乎是哭夠了,把狐狸一丢,把莊盈野抱起。
袖子一拂,眼看就要化作一團黑焰離去。剩下幾人見狀互相使了個眼色,松開對洛淮的壓制,連忙跟上。
看這架勢,王宮今日多半免不了一場血光之災。
忽聽那黑焰從中傳出一道輕慢嗓音:“收好你的那些心思,不該你想的别想。”
誰也不知道這話是對誰說的。
淩绯色恢複人身,形容狼狽不少,暗罵一聲。她望着江勒鹿離去的方向,當即化作一陣紫風,呼嘯着追趕而去:“四姑娘,我今日陪不得你了。你要記得去容國尋我,到時你我還能下棋切磋。”
女聲曼妙,餘音消散在風中。
眨眼間,街道恢複寂靜,像是見證過曲中人散的戲台。
膝蓋磕在遍布碎石的地面,布料滲出星星點點的紅色。
莊啼卻半點感覺不到似的,垂首定定看了眼被随意丢棄的木頭偶人。
叫世人聞風喪膽的國師,原來也會用那樣溫柔的語氣說,帶你回家。
他始終忘不了那人看向自己的眼神,毫不掩飾的怨意與苦毒。
良久,莊啼擡手撫過青鳥的眼睛,輕輕地低聲道:“他一點都不喜歡我。”
壓抑似乎是莊啼的天性,這輕淡的一句,卻讓江樂鹿覺得無比酸楚。
他看着她好不容易從宮裡出來,捕風捉影地想要得到一點陽光,到頭來,好像什麼都沒得到。
洛淮像是從一開始就預見到結果,緩緩靠過來,“殿下,我從前就說說過,那江勒鹿不是個好東西。殿下也看見了,他瞧不上我們,我們也無需讨好他。”
“……我沒有想過要攀附他。”莊啼眼眶一紅,又飛快眨了眨,像是想把淚意逼回去。
江樂鹿沒有料到她會在這種情況哭,愣愣看着。
不同于莊盈野哭時是抽抽搭搭委屈兮兮的,她倒好,眼淚都沒醞釀出來呢,表情卻惡狠狠不見一絲傷心難過。渾身上下都是威脅着不讓人靠近的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