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動不動被這樣随口問的還是劉公,不過隻要劉公一抹眼淚開始說道,江勒鹿那厮起碼老實一截。
這是輪到他了?
蕭檀嬰正準備醞釀情感。
江勒鹿:“真待夠了,以後就也不必留了。”
“……”蕭檀嬰吸了吸鼻子,笑嘻嘻道,“好吧,我說實話。是我床上那褥子有些天不曾換過了,金風和玉露也說我屋子聞着有股子狗味兒,師父你不要真的趕我走。”
“是麼?”江勒鹿臉上沒什麼征兆地露出一抹笑來,雖笑意未達眼底,卻足以讓人恍了神,“興許是你年紀小,法力低微,睡夢中不小心現出原型了。”
蕭檀嬰:“……”
他不禁撇了撇唇角,這怎麼将他說得像個狗兒精似得。
隻是這片刻的分神,蕭檀嬰肩上陡然一沉,心中暗道不妙。
果然,下一瞬他就被扯到一旁。
陰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床帳向上飛去,露出裡面的情形。
空空如也。
蕭檀嬰準備好的說詞還沒用上,等到回到神來,屋裡早沒了江勒鹿的影子。
他長吐出一口氣,剛轉身就見一道人影從梁上躍下,落在鏡前,身姿像鳥兒拍拍翅膀那樣輕靈。
蕭檀嬰捂着心口譴責:“你可快吓死我了。剛才要是真被發現,你可就看着江老賊将我抽成陀螺吧……”
莊啼似是沒聽到他的抱怨,隻精心畫着他之前畫到一半就被來人打斷的眉。
完成最後一筆,十三歲的美麗少年轉過一張略施粉黛的面孔,眉眼曼妙深遠,透着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成熟。
“聽聞國師府中有一幅我母親的畫像,你。”他問,“你看我——像她嗎?”
蕭檀嬰地看着那美麗的小怪物,一陣無言。無論是花街柳巷,還會是南風楚館,他都不曾少去,卻也是第一次見到對方身上,那種介于男女之間的怪誕的美麗。
蕭檀嬰也有些恍惚。
他到底是帶回來一個什麼人?
不過,他轉念想到,那外面抱回來的貓兒狗兒,剛撿回家都知道翻出肚皮讨好主人,何況是從小寄人籬下的孩子。
蕭檀嬰定了定心神,道:“我師父方才說的話,你也不是沒聽見。他說話向來難聽,你不必往心裡去。你若真的不想回宮裡,我也會兌現承諾,幫你找個好去處的。所以……”
他眼中流露出希冀,“昨日你說,有法子幫我把楚姐姐從嶺南那等流放地救出來,可是真的?”
前鎮國将軍的二娘子楚凝月,待他向來如親姐姐一般。楚家被抄後,據說九族都被禍及,流放邊荒的隊伍浩浩蕩蕩。
蕭檀嬰也曾四處打聽消息,叩拜座座朱門,但想要撈人談何容易。不僅是銀子的問題,凡是手裡有些權柄的人,誰會看在他一個十來歲毛頭小子的面子,在那等大事上輕易點頭。
他師父那邊更不必說,搞垮楚家少不了他江勒鹿的一份功勞。
而眼前這位四公主,據說是太後那邊用得頗為稱心的人兒。他在昨日的宴上,也算親眼見識了是怎麼個用法——像供人買賣的牲畜,關在空間隻容許蜷縮起身子的籠中,和旁邊琳琅珍寶一起,被标注價格,被打量挑選。
甯王荒淫,喜歡在宮宴上弄些珍寶美人,然後讓那群大臣競相叫價,正好助興和活躍氛圍。從前就有将臣妻納入商品之列的先例,如今更是連女兒都賣上了。
蕭檀嬰彼時大為震撼,但想到甯王卧榻已久,幾回宮宴上都隻是的匆匆露面,這賣公主之類的營生多半是太後的安排。
蕭檀嬰一時恻隐,在那隻金籠前站了許久。
公主不受寵尚且如此。
眼看着昨日的嬌貴矜持都成了奢望,楚二娘子該怎樣在那等窮山惡水活下去。
蕭檀嬰想着便出了神,甚至沒有注意到,莊啼蓦地在他注視下睜開了眼睛。
面紗之上,雙眼清明,毫無倦意。
“帶我出去,我會讓你滿意。”
嗓音微沙,應是之前被人灌了酒。
一隻手向他伸來,天冷衣薄,指尖帶着涼意,混着她身上極清淡的酒香,像鮮綠的薄荷那樣幹淨清爽。
等到蕭檀嬰過來,他已帶着人回到國師府中。
莊啼從鏡子裡他坐立不安的模樣,覺得這少年像是現在才知道後怕,未免好笑,正欲說些什麼,幾片紅梅從外面飛進來,粘在她的衣袍。
——然而外面并無風。
他施了粉黛的眉眼顯現出厭煩,微微偏首,卻隻是不緊不慢道:“楚二娘子樂善好施,我也曾受過她的恩情。何況你救了我,我回去會向太後進言,讓你盡早見她一面。兩年為期,如何?”
蕭檀嬰:“兩年?好了你别這樣看我,兩年就兩年。”
他也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知道那幫混朝堂的,都有套自己的遊戲規則。平日作威作福的人,奴顔婢膝起來也都是一個樣子。
而這位四公主,光是那份金籠中假寐的從容惬意,怕是許多人打死都學不來的。據說幾年前在金殿上,面對那氣焰嚣張的外邦使臣,她更是僅用了三言兩句便激得對手引頸自戮。
因為是個不受寵的公主,後來人們贊其才情,大多一帶而過。蕭檀嬰在現場,卻清楚記得,那股自脖頸飚飛而出的血箭瞬間染紅金殿,不偏不倚全噴在一旁的莊啼臉上,浸得得郁紅一片。
他眼中波瀾不驚,卻遲遲不擦面上鮮血,單純怕毀了一身的白衣白裙。本來眉淡睫長的姣好容貌,這沾了血煞,比他師父還似閻羅。
後來蕭檀嬰回去就噩夢不斷,作天作地地愣是逼着江勒鹿給他親自喂了幾日的藥。雖然劉公也一口咬死是他對江勒鹿糾纏不放,被抽昏過去前産生的幻覺。
總之,他從對方身上隐約看到一點母親的影子,他便下意識願意相信,這位四公主,應該比傳聞中更有氣力和手段。
怎料當晚便事情敗露。
蕭檀嬰至今沒想明白,藏得好好的人,究竟是怎麼被發現的。江勒鹿沒有聽他半句解釋,就将他逐了出來。
最後丢出來的是一封血書,乘着風輕飄飄落在他面前。
出來傳話的人面帶難色:“國師說,貪生怕死之人,本就不配入他的門。嶺南一地匪患猖獗,若郡君有心證明自個兒,去将那處山賊首領的頭顱摘下,供在山神廟中,到時大人自會知曉。”
“這血書雖是邪物,與那山匪卻有份因果未解。是他當初抛棄在山神廟中的亡妻所書。具體如何用,要看郡君的意思。”
“砰。”
國師府的大門緩緩閉合。
蕭檀嬰失落的目光,意外與另一人撞上。
莊啼不知何時站在門後,目光如刀掃過他手中那封血書。庭前燈籠滅了大半,映得女孩臉上半暗半明。
……
攻山在即。
肩上的鷹忽然發出尖銳的長鳴,像是無比興奮。蕭檀嬰勒緊手中缰繩,若有所覺地回頭。
江勒鹿交給他的那名昏睡少年,被他随意安置在一處草垛。眼下旁邊卻多了一人。背光而立,身姿修長。
一頭與少年無二的異色長發,沐浴在陽光中,遠遠望去,恍若尊神。
“敢問小郎君。”隻聽那人聲若清泉,頗為有禮,“此路可通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