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慢慢寂下來,巡邏的弟子從“四時有序”過,在供外客歇息的廂房外照規矩轉了一圈,見房一間間陷入黑暗,唯餘一間還亮堂着,卻沒有探究的意思。
柯從周是最後挑的屋子,正好和阿無兩個人湊了一間房。
他正打算躺下,便将腰後别的兩柄短劍放在枕邊。
燈火幽暗,阿無在距他一臂遠挪好被子,瞥見了短劍上的紋樣。他順口問道:“柯師兄,你這短劍上的圖案是什麼?有何含義?”
他入忠義堂幾日,和柯從周混得最熟。柯從周脾氣好,旁人不管請教什麼都有天大的耐心。阿無跟着他,一句罵也沒挨過,就順利融入了忠義堂的規矩。
柯從周聽見阿無問,拿起一柄短劍翻到阿無眼前:“不是圖案,是字。”他照着光線側開短劍,好讓阿無看得清楚,食指在“柯”上輕輕勾勒,“是‘柯’,是我的姓。”
阿無得眼神随着他的動作,直到他比劃完,才似懂非懂點頭,說:“原來如此。我不識字,還以為是特别的圖案。”
柯從周道:“本來給我打這兩柄劍的時候,阮堂主是想刻上素劍山的圖騰,但是師父沒同意,說是給我的劍,不是供在門派裡的劍,等我長大後自己做主刻個旁的東西。”
阿無想起拜入山門時見的旗幟,上頭是幾道簡單的波紋,迎風湧動着,十分氣派。
“門派圖騰用的是波紋,是什麼寓意?”
其實他依稀記得阮堂主講舊事時提過一嘴,但他估計不是偷着打盹,就是左耳進右耳出地敷衍,根本沒記住。
柯從周放下短劍,“先人說,‘水可滌蕩萬惡,返璞歸真’。恰好鎮派寶劍上就有水波紋樣,于是稱寶劍為‘素劍’,又把劍身的水波謄在旗上。”
不過這圖騰的用處聊勝于無。
一般來說門派中的弟子服和劍都要刻上。可除了本身就有的素劍和後來制的一面旗,旁的都沒用到過。山上日漸揭不開鍋,哪有多的銀錢分到這上邊。
柯從周想,這滿含深意又輝煌的圖騰或許代表了先人的寄望、門派的地位體面。初建派時,老掌門興緻勃勃地請人為山更名,不知有沒有想到幾十年過去了,那石碑還是半死不活地耷拉着,好像山上叫“素劍”的仍是不速之客。
他回過神,想到阿無的話,又道:“原本山上是有弟子學堂的,就設在牽機堂裡,由堂主授課。牽機堂先堂主博聞強識、滿腹經綸,為弟子推演機關術時一絲不苟,講起課來也頗有趣味。他過世後沒有人可以頂上,就關了弟子學堂,連藏書閣都荒廢了。”
柯從周這麼一說,阿無才知道山上竟然有“藏書閣”這種地方。看來門派建立時具備了一切“名門正派”都該有的東西,發展到如今,卻真像是在養土匪了。
他的眼神落在柯從周短劍上的刻字。
柯從周看着他在燈火下的神态,不由自主道:“你想學麼?我可以把我學過的教給你,認些字是不成問題的。”
阿無張了張嘴,給不出回答,他說不上想學還是不想學。
養他長大的老乞丐說他最大的長處就是有自知之明,他深以為然。所以上山後,每每想起自己要為老乞丐報仇時的那一腔憤慨,都覺不可思議。
他最清楚自己,有點小聰明,且總用在偷奸耍滑上頭,更大的志向和本事都沒有。上山後雖吃過苦頭,但也很知足。
阿無盤腿坐着,擡頭去看柯從周。
微黃的燈火下,柯從周張揚又銳利的眉眼柔和許多。在阿無心裡,仿佛連他身上高不可攀的光都彎了一截下來,垂在他的眼前。
阿無的心跳忽然一陣猛烈。
他想起來了,也有不知足的時候。他在淩雲校場第一眼看見肆意灑脫的柯從周,就是他第一次覺得,能吃飽飯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柯從周沒等阿無回答他。
他方才在床榻上摸索着檢查了一下,在和牆角的夾縫裡找出了本落灰的書。正好提到了識字,幹脆拿來用。
柯從周一抖書頁,積的灰和破爛的紙頁簌簌朝下落。他随意拍了拍,舉起擱在桌上的油燈,也盤腿坐在阿無身邊。
阿無看着他手裡的書,心裡湧起一陣莫名的興奮和惶恐。
從乞丐變成土匪沒什麼了不起的。如果從土匪變成柯從周這樣的人呢?
柯從周已經翻開書頁:“這是個話本子。”
他悄悄慶幸。若是藏書閣裡重得能把人頭砸破、看起來又眼花缭亂的“治世經”一類,他把字認全都難,更别說教别人。
阿無探頭過去。
柯從周一指扉頁:“叫‘海城舊事’,便是道海城裡的故事。”他把字掰開揉碎了教給阿無,确認阿無記住了,就翻去後頭讓阿無找剛記下來的字。
一連好幾個字,阿無慢悠悠打了個哈欠,柯從周才叫停。
他憶起阮堂主的話,心說阮堂主誇阿無“聰明”,果然不是随口說的。
阿無見油燈愈來愈暗,明白已經很晚了。再看柯從周,面色也有倦意,道:“師兄早些休息罷,明日還要上場比試。”
柯從周點頭,吹滅了油燈。
他将書放在頸側,後腦枕着兩柄劍。劍上的涼意順着肌膚讓他微微精神了些,他伸手去夠短劍,想起明天的比試,睡意更淡了一些。
上個月他下山辦事,照常去城内的藥鋪買藥,結果有味藥湊不齊,他得了掌櫃的指引,去城北外的一處懸崖上尋。那懸崖的兇險自不必說,他找草藥倒是快,但第一次幹這活,手腳不很聽使喚,剛拔了沒兩株,撤個手往背簍上丢的工夫,就讓一陣風給刮下去了。
那懸崖陡峭卻有緣可攀,奈何他實在驚慌,當下抽了柄短劍要往崖上插,約摸朝下滑了一炷香,總算把出點技巧,靠着短劍停在了半空中。
柯從周吊在那上面,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若叫他從頭再來可以,從尾巴朝上捋也可以,偏偏重整旗鼓最有難度。他往下看一眼都頭暈目眩。
于是兩手拽着短劍,跟秋千似的晃蕩了一天一夜。
好不容易腹中的饑餓把心慌的勁壓下去,他正打算自救,不知從哪兒飄來一盞熄了的天燈。天色灰蒙蒙的,直往他臉上撲。
他怎麼反應得過來?下意識抽出插進山崖裡的劍要劈,被纏住手和手裡的劍,連人帶着盞破燈一塊兒往下落。
千鈞一發時,終于想起自己還有另一把短劍——他一貫隻用“右劍”,因為是右撇子使劍。除了境界不到雙劍,還有一層原因是“左劍”有暇。
摸上左劍的時候,他突然就不慌了,一邊朝下掉,一邊觀察着該怎麼把礙事的燈紙挑開。
想定以後,他毫不猶豫地抽出左劍,朝右劍上一劈,将纏住自己的燈一分為二。那燈沒了依靠,破落落地又飄走了。他一人在山崖邊掙紮着,兩劍并用,突然悟出點素劍訣第七層的關鍵。
第一任掌門修訂的素劍訣,本是每個弟子不論心法還是劍招都要爛熟于心,但人與人資質不同,山上建派的“元老”都還沒全部閉眼,派中絕學已經淪為忠義堂的“獨門之技”了。
當然,據阮堂主颠來倒去說的舊事,偶爾不自覺吐露的那麼些秘辛,柯從周料想,素劍訣的“衰敗”還和山上當家人的态度有關。
隻是他不長舌,無意做“順風耳”,沒有探究的心思。
在老扈幾年如一日的教導下,柯從周勤勤懇懇,能将第五層都融會貫通。也就是這一年多的事,不管他怎麼練,把心法劍招翻來覆去地背,都無法将第六層的兩者融合到一起。
直到在山崖邊懸着小命晃悠了一遭,他順順當當破開第七層的門,并能把第六層也完整地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