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靜妍回到樓船上時,卞紅秋已喝完藥,靠在榻上看書。
見宋靜妍推門進來,他放下書,問道:“姐姐找周先生給那人看過了嗎?”
宋靜妍面色如常,“沒有。”
她看着卞紅秋:“殿下應該知道,那個人隻是想占點便宜而已。”
卞紅秋手腕朝下垂,“我知道。”
“但他看起來很可憐。”
他看着自己健康白皙的手,眼前幾乎馬上浮現出方才那顆豆芽菜——那隻宛若枯枝、掌面以一種詭異的角度彎折着,手指上好像還纏着稻草,把指節強硬地掰起來。他看不出那傷是新是舊,反正能知道受傷的人定然沒有好好地休養。父親死得雖早,卻給他留下了一批此生受用不盡的珍寶——他那些從刀山火海裡相互扶持着蹚出來的部下。
一個一個把他看得比自己還重,在黃沙漫天的上揚裡将他養得粉雕玉琢。
他像是單獨嬌養在梁王府的花芽,生平第一次離開花園,還是被人端着碰着,于是對路邊骨瘦嶙峋、或是将要凋敝的野花泛濫出無限的同情。
宋靜妍捕捉到他眼底真切流露的可惜。
卞紅秋算她一手帶大的。
先梁王死得太突然,死在蠻夷的狼毒上,宋靜妍和他一衆舊部用盡了方法也沒救回他。梁王死後,上揚邊關不敢發喪,京中來的簡訊也是這個意思,王妃卻鬧着想回京,不僅披頭散發地闖進城中鬧,還折騰自己的肚子,全被宋靜妍一力鎮壓。卞紅秋天生随了老梁王的軟心腸,又從幼時就被當作女孩兒養,見朵落花都掉眼淚。
沒帶他離開上揚時,宋靜妍想,這樣也好。
無論是他過分展露的悲憫,還是他以為他的母親是個可憐的瘋子。
怎樣能讓他好受,宋靜妍就會怎麼說話。
梁王府有夠卞紅秋一生揮霍的财貨,雖然陛下已重新掌握大虞政權,但盡力周旋,未必真會對梁王府斬盡殺絕。他們或許會被趕去更偏僻荒涼的地方,手裡不會一點兒權勢也沒有。她能讓卞紅秋順理成章地恢複男兒身,操持他娶妻生子,為梁王府培養下一個可用的管家,讓他平順安甯地過完這一生,也算不負老王爺對她的恩情。
可宋靜妍的心重重地落下泥沼裡。
從她被洪闵推着去見席中庭的那一面,她就知道,這些都隻能是天真的設想了。
說席中庭是天子的“心腹重臣”并非是恭維,當今陛下還是太子的時候,席中庭就以伴讀之身随太子微服民間,十一州民情圖便由席中庭親自繪制。這些年,他雖然不在京中,但仍是陛下手裡最鋒利的劍,他所做的事,就是陛下要做的事。她和洪闵拜見,席中庭不止見了,言行上更無半點兒要清算的意思。
宋靜妍明白。
陛下還要用他們梁王府。
朝廷這麼多年營造出對他們暧昧的态度,接下來的走向,将取決于他們的選擇——他們對天子是選擇對抗還是臣服;天子要他們辦的差,他們能否讓天子滿意。
至于對抗,宋靜妍沒想過。
天子從當初境西王謀逆的時候撐到現在,天下就再沒有能和他唱反調的人了。
既然如此,卞紅秋就不能再隻是個優柔寡斷的主公。
京城那樣的地方,宋靜妍随時會因為各種各樣的陰謀離開他。他要靠的人是他自己。
宋靜妍默默歎了口氣:“他想要對殿下動手,想訛殿下的錢财,殿下也覺得他可憐嗎?”
卞紅秋當然看出宋靜妍眼底的不贊許,他撚了撚手邊的書頁,還是道:“姐姐說過,先帝沉溺女色、耽于享樂,多個州府因旱情餓殍遍野,先帝都視若無睹,仍從各地搜集銀錢用于建造‘四十九仙宮’,如今的天下、如今我們眼前的這些人,都是先帝欠下的業障。”他微微擡眸打量着宋靜妍的神色,“他們沒得選,他們也很可憐。”
“不會有人沒得選。”
宋靜妍依舊是那副沉靜的情态:“殿下一路從上揚來,見過這麼多人,也不是人人都會雞鳴狗盜。有的人即便餓死,也不會沾染半分不是自己的東西。殿下,你坐擁的财貨乃是梁王府世代功勳、用性命和血色拼出來的,從沒有一毫一厘是不義之财,他們的苦難不是你造成的。”
卞紅秋将書卷拎起來随意一揚——他不太想去反駁宋靜妍,所以表達自己看法時,不常去看她的眼睛。
“可現在梁王府的主人是我,除了血脈,我沒做過配得上這個身份的事。”他怎麼會不知道自己其實是個一無是處的嬌花?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他曾經做過幾回宋靜妍不認同的事,結果無一例外,宋靜妍和他講述過的陰暗、毛骨悚然、讓他不寒而栗的算計從沒遲來過。
所以哪怕他現在隻是口頭上的反駁,都有些氣弱。
“……我隻是想,能盡一些微薄之力,能幫一個人是一個人。”
他被養得太精細了,眉眼臉龐再怎麼美豔,都少不了一股孱弱和小氣的味道。
宋靜妍盯着他的臉,有些心軟。
片刻,她又悄悄歎了口氣,還是道:“殿下覺得這樣是在幫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