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劍山就是道海城内的。
不過他沒有素劍山弟子的身份——如果素劍山這會兒還在;也沒道海城的戶籍,可城内的乞丐流民比正經的道海城人還多。
他說他自己是,他就是。
卞紅秋有點像自言自語:“天下人過得都不好。”
說實話,孟是妝不過剛剛從方寸大的前塵舊怨裡跳出來,外頭多的是他不知道的事,今天囫囵學個詞,明天就能現學現賣。
但山上山下差的不多,衆人好狠鬥勇最多不過争一碗粥,乍一聽“天下”這麼宏大的詞,還有點兒恍惚。
他想:飯吃飽了沒,就江河湖海天上地下的?
一側頭,這“粉蝴蝶”還真不像是沒飯吃的樣子。
可對方話裡不經意露出的高高在上,還是讓他有些莫名其妙,他都想發問“你哪位”,還是忍住了。
說不準這些能吃飽的人,腦子裡想的東西就是和他們不同。
卞紅秋總以為和自己談話的人與自己同一境界,從上揚一路行來,也沒少聽百姓痛罵今上和朝廷。于是又問:“你怨不怨朝廷?”
孟是妝這會兒真覺得卞紅秋是“仙子下凡”了,不說大米小米,老講些天下朝廷。他伸手摸了摸頭上的珠花,被琉璃冰冷的觸感取悅了,才開口:“我為什麼要怨朝廷?”
朝廷算什麼東西?
又沒打翻過他的粥碗。他也不是什麼都要怪一怪、踹一腳的。
卞紅秋以一種相當怅然的語氣道:“朝廷、天子、侯爵、百官受天下人奉養,卻把天下弄得一團糟……”
若不是頭上還戴着珠花,孟是妝真想遁走,以為自己遇上了個發癔症的:“什麼奉養?多的是吃不飽飯的人,誰去養别人?”
卞紅秋這才想起來,各地州府自立,幾乎沒什麼人還認京城裡的陛下,多是糊裡糊塗地繼續當半個“虞朝人”。
趁卞紅秋還在發神,孟是妝有點不像是發自内心,但還是鹦鹉學舌,一本正經道:“天下這麼多人,既然不是人人挨餓,那吃不飽,就該想想自己的問題。”
卞紅秋詫異地回神看他。
這“豆芽菜”面黃肌瘦,眼神也不精神,每一寸皮肉幾乎被“刻薄”和“怨天尤人”沾滿了,所以他從沒對初次見面的“勒索”有所意外。
三日裡,一日一見,面相分明不變,人卻有日日脫胎換骨的感覺。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麼?
感受到他的目光,孟是妝别扭又得意。
看來這果然是句有水平的話!
孟是妝循着自己的記憶找江面上最大的船,沒等自己走到地方,前方沿路亮起一排火把。
他想起“施舍”給他兩枚銅闆的宋靜妍,心梗住了,停住步子不再往前,朝卞紅秋努努嘴:“接你的人來了。”
卞紅秋緊繃的身體也放松下來。
他轉向孟是妝,再次道謝,然後伸出手,想去把孟是妝頭上因行走歪斜的珠花擺正。
孟是妝戒備地退後一步,以為對方要“殺驢”,警告道:“說了不能要回去,否則……”我就砸爛你的手。
卞紅秋:“歪了,我不拿走。”
孟是妝停住了後仰的身體。
卞紅秋又試探地伸出手,手下的“豆芽菜”沒再躲。
他盯着指尖撥弄的珠花,這是第一次他仔細地看着自己從不在意的妝飾。五色琉璃拼接成桃花的模樣,米粒打大的珍珠墜成流蘇,華貴又大氣。
它現在的主人發色發黃,頭發不多,摸起來像稻草。
衣衫也很破舊。
他再次端詳着孟是妝的臉,也許是今夜的經曆和對方剛才的話,竟真的從面容上看不出刻薄來。
但棱角還是更偏向男子的硬朗。
孟是妝有些不滿,擡頭隻看見卞紅秋的下巴,催促道:“還沒好嗎?”
卞紅秋忙退開一步,“好了。”
話才落下,孟是妝已跑到數步之外了。
他邊走邊回頭,要上船時,見宋靜妍穿着單薄的秋衣,随意攏了件外衫,手指緊緊扣在船沿,滿眼擔憂,看到他才收斂住。
宋靜妍欲言又止,在火光的映照下眼神掃過他頸邊的傷痕,神色陡然一變,奔下船來,外衣都滑落:“殿下受傷了?”
卞紅秋一摸頸邊,倒不覺得痛。
他朝宋靜妍露出個安撫的笑,“沒什麼事,我有些餓了。”
宋靜妍隻好道:“讓周先生為殿下上藥?”
卞紅秋沒再拒絕。
他扶着宋靜妍的手上船,又回了一次頭。耳邊,宋靜妍還在低聲叮囑:“明日就要發船,殿下不要亂走了。”
卞紅秋胡亂應是。
此後多年,他一直記得這個夜晚,記得那個和珠花配起來不倫不類、但有别樣美色的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