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窮盡人力物力,為師兄尋一至劍,我知世上并無能與長孤媲美之劍器,隻求師兄能偶爾佩戴就好。”
舊事如潮,其時不過刹那。
我向二人打過招呼,餘光觑見越莳眼底一瞬間怅然,迅速轉眼看向另外二人。當先一人是條中年大漢,兩撇八字短髭,神色冷峻精悍,名叫張玄橋,乃是望律津群島的一名散仙;後面乃是個秀氣少女,神色清清淡淡的,自稱姓簡,其他事隻字不提。
這兩人早先互不相識,與鄒氏夫婦也非同路,都是不怎麼愛說話的樣子,匆匆見禮過後便各自散去。鄒隽之倒是個開朗性子,濟思又與千重有舊,見到越莳不免面露喜色,拉着他聊個沒完,言談中我得知這艘白船尚要在海上盤桓三日,方能前去沉石島,而這三日自是為了迎接有緣人。
随着白衣冰人無聲無息飄落船頭,船身輕輕一搖,在浪花尖悄然掉頭,向滄海深處破浪疾行。
白船甚大,可是艙内隔室不過九間,想來十年一度的有緣客也不會超過九人。我被安排在左手第一間,其内雕梁熏香,奢華寬敞,頗有富貴氣象,四壁紋理精美,無數符箓隐約浮現。
我順手解下卻邪丢過床腳,合衣小憩片刻,睜眼時已然入夜,左右無事可做,便從天袖囊取出改了半部的覆帙劍譜,打算繼續修改,不想摸到劍譜旁的一鼓鼓囊囊物事,心念一轉,醒起這是走之前嚴柏和茹苓硬塞過來的布包,二人老氣橫秋的說什麼此去千裡迢迢,我還是多帶上點東西好,當時也沒留心,順手丢入袖囊。
我此時摸到,不免起了好奇之心,也不知道這對淘氣的準備了什麼,伸手解開包裹,入眼便是一沓話本……
我腦中登時就是一暈,無數個劫雷在耳旁轟鳴不停,勉強支眼望去,書名卻是“昆侖奇俠傳”“點蒼恩怨”之類的正常名,鬥膽一翻,盡是劍俠闖蕩遊曆的故事,看樣子還是一卷跟着一卷,後轉接着前傳,書脊上提有一二三四五等等标識,字迹剛勁,正是嚴師弟的筆迹。
我提在嗓子眼的心總算放下,暗贊小師弟果然靠譜,知道他師兄再看海菊版修仙傳就得歸西,拿終點文學為我壓驚,笑眯眯的數了數,一共二十四本,足夠這三日打發時間之用。
除此之外,另有幾件零零碎碎的物事,各種跳脫不搭一看就是茹苓的風格。
最上面是塊浸有藥香的羅帕,可助人清夢,隻是瞧來有幾分眼熟,原來那日白雀送來的溯沄宗入圍禮物,我在手裡翻看,微笑洩出唇梢。
嚴柏和茹苓皆出身凡世名族,俗世裡不可謂不顯貴,然而修仙界中,便是皇子公主之流亦多不勝數,嶽襄又窮得叮當響,他們手上有什麼東西我自然一清二楚,為這幾本話本,想來師弟定是倒空一半小金庫才能湊齊;而茹苓更不善經營,在一堆零碎中挑挑揀揀,不知撓掉多少頭發才選出這幾樣。
我折好羅帕放到話本上,又見一面菱花小鏡,估計又是哪位溯沄女修的禮物,旁邊附有一張字條:平易近人,翻過去另有四字——人如其名。
正是茹苓那個搗蛋鬼的傑作,我對鏡自攬,隻見平平無奇的眼睛裡蘊滿笑意,無奈搖頭,拿鏡子壓上羅帕,目光落上囊中最後一件物事,笑意微收。
那是一套古藤酒具,隐隐散發醇香,其中當有不盡釀。
這套酒具倒非凡品,不知師弟師妹費了多少心,隻是他們不知,自當年歲寒谷苦修後,我已滴酒不沾。
——是李閣滴酒不沾。
我手握壺柄,思緒似飛鳥,驚掠數百年。
也不過一眨眼,就從風雪絕寒的千重禁地,登上這前程莫測的白船。
原來我所引以為戒者,正是禁锢我的;
我所至今不忘者,正是我當丢棄的。
不盡釀徐徐酙滿古藤杯,送至唇邊,數百年來初品陳釀,其中滋味雖或相似,終究再非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