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噓口氣,搖頭道:“真人明知故問。其實拔劍與否,原本也不在我。”我向他一樂,“還要多謝點明劍冢之行乃鄒隽之相邀。”
他似料到此言,負袖淺笑:“這番謝意,總值得一杯茶吧。”
我手拍茶壺如拍西瓜,其中空空嗡嗡,“沒了。”直截了當道:“真人找我有事?”
越莳微微一笑,終于不再打機鋒,道:“我明日将有北向一行,若世兄沒有其他打算,還望同行。”
隻要不扯你侬我侬,我這裡那是金主開口萬事都有,爽快應聲,“行!”第三次看看窗外,“你看這天色已晚……”
越莳低眉一笑,轉身離去。
好容易送走這尊大神,發現這通廢話時候蛛網裡那隻蒼蠅已經蹬腿,小蛛都開始進餐,不由噓了口氣,将放下茶壺滑入椅中,十分心累,隻覺得一整天武鬥文鬥也沒剛才那嘴鬥來得耗神,可見大乘之後李閣變身高冷男神的策略果然高明。
話要少,表情要為零,極地功法施展開,保證周圍人一張嘴就冒白煙,嗯,明天就這麼辦!
我扶額失笑,吹滅了燈。
天際一痕流星劃過,照得室内微明。
夢裡又聞雨聲。
不該有夢才是。
我緩緩支起身體,恍惚聽到雨聲依舊在輕打竹林,與前一息毫無二緻,隻是窗外星光異常明亮。
原來眼睛一睜一阖,整夜已過,如蜻蜓點水,悄無痕迹。
也不知昨夜那盤棋,到底誰是赢家。
我走過大堂,邁過埋頭對弈的古氏兄弟,拉開木門,但見雨絲飄漫,粘着堂内透出的燈火,門前小徑如披輕煙。
濮南舊立于一棵垂柳下,手撫樹幹定定沉思,聽到門聲擡頭望來,眼神中頗含迷惘。
我上前打個招呼,見他衣袂瑟瑟,仍是還是昨日我那件披氅,道:“使者站了一夜?”
濮南舊搖搖頭,我知道他必然是傷處之故,這些提線固是禁锢,亦是支撐,被斬斷一半,必然難熬,隻聽他道:“我忘了很多事,譬如昨日為何要在去那片斷崖,問了你什麼,絲毫記不起。”他聲音本來喑啞,此時愈發低沉難懂,“可又似乎想起些什麼,看到很多,隻是想了一夜,卻是記不起。”
我心裡清楚,削斷禁锢後這段殘念漸漸開始還本固真,當中過程或快或慢,終有一日明了自身,也是煙消雲散之時,當下伸手自枝頭摘下片柳葉,微微折起送至唇邊,輕輕吹起,不想第一下毫無聲息,自失一笑,這玩意擱下兩輩子快二百年,手生也是難免,又将葉子拗得更彎,略加思索,重又試做噓聲。
一聲婉轉莺啼叫透雨霧,初時兩聲澀滞猶豫,漸流利清脆,須臾千山皆嬌啼,間有花開百音,野草炊煙,随即綠樹随風迎,燕莺齊啁啾,忽驟起一聲歡鳴,萬籁再也無聲。
我從唇間抽下柳葉,看到濮南舊面上驚贊之色,淺淺欠身緻謝,笑道:“這葉曲贈于閣下,或許某日,能助你想起舊事。”
濮南舊仍在怔然,“是麼?”
我慢慢點頭,“借花獻佛。”
或許有一日你會知曉。
此曲本自君始,你贈予弟子,兜兜轉轉百年,如今還于舊主。
右手虎口又再度火辣辣,似那妖女利齒猶在,惹得我跳腳大怒。
——你這妖女咬我!
——我咬死你!我這般美,你眼睛瞎了才會看不見!
我勃然大怒,便要拔劍相向,卻見她死死瞪來,氣得淚花汪汪,不知怎麼一口氣忽然沮了,一邊擦手一邊低聲哼哼。
——你瞎嘀咕什麼?
我歎口氣,無奈瞅她。
——其實你不想嫁我。
——胡說,我都追了你十年!
——可你找了你師父三十年啊。
——蕭真真,要是我沒了這麼久,你也會找我三十年嗎?
她登時說不出話,怔怔望我。
我取出千重真傳令牌,塞入她手中。
——攜帶此令,三千界天,無人再敢與你為難。
——去找你師傅吧。
她茫然看我,漸漸淚瑩于睫。
——李閣……
我竭力不去想擅贈此令法劍堂會怎麼收拾我,專心将傳言講與她聽。
——聽說近年來昆侖百州有不少魔修出沒,說不準你師傅也在那裡,不妨前去一試運氣。
她眼淚滴滴答答墜下來,忽然伸手将我牢牢抱住,嗚咽出聲。
——我這麼美……
——沒有大道美。
——嗚嗚,再見我就殺了你。
——你打不過。
——胡說……再見一定殺了你。
如今我可打她不過,若再見她當真能夠殺了我。
然而兩百餘年,終未再度相見。
雨忽然大起來,漸有瓢潑之勢。
我轉回身,見越莳不知何時來到檐下,隔着水簾默默看我不知幾許。
他的衣擺在雨風飒飒揚展,似音曲忽而高低,熱烈又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