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辭走快幾步,笑眯眯問道:“喬娘子緣何在此處?可是也來踏青?你與常佑哥哥可真是有緣分。”
喬娘子用求救般的眼神望向李常佑。
李常佑眉頭緊蹙:“晚辭何出此言,郊外人人皆可來,喬娘子聽聞此處有茶農雇夥計,故而過來問問。”他心中煩悶不堪,這喬娘子過于黏人,聽聞他來郊外踏青,竟是跟了過來,可煩悶歸煩悶,又樂在其中,喬娘子到底比蘇晚辭溫柔,又鐘情于他,讓他油然生出些得意來。
蘇晚辭喚喬娘子來坐下,親熱道:“既然有緣,不如一起品酒賞景,莫負這好時光。”
喬娘子瑟縮道:“奴家不敢,奴家該回去了。”
蘇晚辭道:“回程路遠,待會兒坐我們的馬車,一道回去吧。”
喬娘子不肯,隻說要走,蘇晚辭連番勸說,她仍是不肯,頂着日頭往外走,纖細的手臂遮在頭頂,孱弱的身軀逐漸消失在林間。
回程路上,李常佑心不在焉,時而撩開車窗簾子往外看,似是在找哪位娘子的身影。
蘇晚辭佯裝不知,單手舉着一本植物劄記,另一手抛着梨子玩兒,忽然說道:“這本書中寫到,長明州有一種果子,與豬肉一起炖煮,能使肉質松軟酸甜,入口回甘,不知是什麼味道,常佑哥哥知道這種果子嗎?”
李常佑恍惚間回過神來,木讷道:“啊?”
“你怎麼了?”蘇晚辭把書放下,困惑道,“從喬娘子走後,你就一直走神。”他頓了一下,遲疑道,“常佑哥哥莫不是......喜歡喬娘子吧?”
李常佑乍然間漲紅了臉,像一塊燒紅了炭,既紅又黑,無地自容似的說:“我不過是瞧她可憐,年紀輕輕便喪父喪母,除了一間破屋子,連個養活自己的營生都沒有。”
李常佑說罷挑起眼梢,打量起蘇晚辭臉色,卻見他笑容溫和,心下正詫異,便聽蘇晚辭道:“如此也簡單,常佑哥哥娶她為妻便是了。”
李常佑一時間回不過神來,竟失了反應。
車廂裡噤若寒蟬,兩人各懷心事,均是不出聲。
蘇晚辭喉頭哽動,靜默了很久,徐徐說道:“常佑哥哥,我想去瑤湖州,想去南海州,想去西域。”
李常佑死死咬着牙。
蘇晚辭道:“與你成親,便哪裡都去不得,我一日都等不了了,今日就想走。”
李常佑佝着腰轉過身去,幾乎背對着他,輕聲道:“從前你就說過,我也明白告訴過你,我是不會退親的。”
他說罷,又将身體轉回來,輕歎道:“你總是異想天開,去西域要辦通關證,南海州在打仗,瑤湖州你倒是可以去,待我考中科舉,再與你一道去。”
蘇晚辭苦澀道:“李常佑,你我相識十幾載,同窗數年,為何要如此逼我。”
“你又緣何要如此!滿腦子就想着退親!”李常佑擡起猩紅的眼眸,“人世間的事情哪來十全十美,我得不到你的心,便要你的人,你覺得這日子不舒心,忍忍也就習慣了!”
蘇晚辭輕輕地問:“喬娘子怎麼辦?”
李常佑自暴自棄一般道:“我娶你為妻,不耽誤納她為妾。”
蘇晚辭耳朵嗡嗡地響,他念着與李常佑昔日情分,總想給彼此留幾分臉面,可原來彼此都帶着一張假皮,裝着糊塗,各有算計。
從前的李常佑赤忱溫儒,從前的蕭文欽直來直去,年少時的山花爛漫,一去不複返,所有人都在歲月裡蛻變,李常佑敲碎了文人的根骨,蕭文欽長出了商人的皮囊,再也無人記得,靜山書院那些年的春花秋月。
蘇晚辭手一抖,梨子滾到了地上,李常佑俯下身,彎腰去撿,恰逢馬車颠簸,梨子朝外滾去,李常佑腳踝處不知被什麼東西頂了一下,雙腿一軟,身體直耿耿朝着前方撲去,直接摔出了車廂,撲倒在車夫後背上。
車夫眼明手快勒緊缰繩,馬車突然停下,李常佑身體一斜,又從車轅上往下摔,車夫連忙去拽他,卻抓了隔空,眼睜睜看着他摔下馬車,倒在了草地上。
蘇晚辭掀開車簾走出來,身姿挺拔立在高處,俯視着哀聲叫喚的李常佑,面無表情地喊:“常佑哥哥,你沒事吧!怎麼這麼不小心!”
*
李常佑摔下馬車,被送去醫館,哀聲載道了一下午,身上有幾處磕碰,後背淤青了一大片,腳腕扭傷,将養半月方能痊愈。
蘇晚辭送他回家,又派人去酒樓通知其父母。
李常佑母親當即沖回了家,心疼地呼天喊地,李家九代單傳,又幾經變故,全家人的指望都在李常佑身上了,當寶貝疙瘩養了二十年。
平時有幾聲咳嗽,陳桂花都緊張得跟什麼似的,和蘇晚辭出門一趟,便摔了馬車,這叫她如何不心疼。
蘇晚辭在院子裡挨了她一頓數落,陳桂花罵累了,又聽李常佑在屋子裡勸,這才消了氣,翻個白眼打發蘇晚辭離開。
陳桂花見蘇晚辭唯唯諾諾出門,又是一陣來氣,手在額頭上抹了兩把汗,喊着李常佑的乳名往主屋走。
李常佑眉毛都打成了結,側躺在床上,身體擰成奇怪的弧度,探着脖子往外看,“娘,晚辭這就走了?”
陳桂花瞪他一眼:“留下幹什麼?手不能提,肩不能抗!”
“晚辭怎麼都是蘇家的少爺,平時不幹粗活,也不必伺候人,自然不懂這些。”李常佑支撐着坐起來些,“我今日是自己不當心,不是晚辭的錯。”
他停頓了片刻,低聲道:“娘,不如揀個日子去趟蘇家,與蘇老夫人商議一下,将婚事提前,趁着近來天好,早些把親事辦了吧。”
*
蘇晚辭無精打采地回家,蘇姜海要問他借銀子,在房間裡侯了一整天,見他進門,立刻迎上去,殷勤地問:“晚辭啊,去哪兒玩啦,累不累?”
蘇晚辭瞥他一眼,坐去桌前撐着腦袋看書。
蘇姜海半點不惱,拖着椅子坐過去,嬉皮笑臉道:“你有沒有銀子,爹看中一個玉扳指,極氣派,當是你送爹的生辰禮。”
蘇晚辭不理他,拿書蒙住腦袋。
蘇姜海見他頹唐喪氣,不由問道:“怎麼了寶貝兒子,誰欺負你了!跟爹說!連你都敢欺負!爹以後繞着他走!”
蘇晚辭猛地把書掀了,“你丢不丢人!”
“形勢比人強,恃強淩弱、欺軟怕硬是人之本性。”蘇姜海捋捋胡子,老神在在道,“這有什麼丢人的。”
蘇晚辭一日之内氣了三回,胸膛裡搗着一股氣,嘴唇都發抖,“爹,你明天就去跟李家退親!”
蘇姜海愣了片刻,虛弱嘀咕:“這事兒不是鬧過一回了嘛,你祖母還在,咱們沒分家,家裡她是老祖宗,這婚事是她給定下的,我怎麼好去退親。”
蘇晚辭要說話,蘇姜海拔高聲音又道:“上回你說要退婚,你祖母裝暈那事兒,你給忘了?若真出個好歹,小心你祖父夢裡來罵你。”
蘇晚辭哽聲道:“祖母就是見我心煩,我若是娶妻生子,就得一直待在家裡,我不成婚便是了,去舅舅家住,給舅舅養老。”
“放屁!你敢!老子才是你爹!”蘇姜海氣得直拍桌子,“銀子拿來!”
蘇晚辭被他磨了好些天,實在不耐煩,說道:“我哪有這麼多銀子給你揮霍,拿了這二十兩,這個月不許再來煩我了。”
蘇姜海敷衍點頭:“給了再說。”
蘇晚辭睨他一眼,拿鑰匙去開箱籠,蘇姜海湊過來偷看,被他一把撞開。
他的銀子分了好幾處藏,倒不怕蘇姜海來搶,端着花鳥紋的漆木盒子走回書桌前,用小鑰匙打開。
荷包下面壓了幾張銀票,攏共隻有一百兩,蘇晚辭給了蘇姜海二十兩,“喏,我也沒有銀子了。”
蘇姜海眼珠子直勾勾盯着那隻荷包。
蘇晚辭倒吸一口氣,忘記了這荷包裡還有銀票,連忙一把按住,将荷包藏進袖口裡,結結巴巴地說:“這不是銀子。”
蘇姜海湊到他旁邊,壓低聲音追問道:“這荷包哪兒來的?不是咱們府裡的繡樣。”
蘇晚辭身體僵硬,反倒坐得筆直:“路過一間鋪子,瞧着喜歡便買了。”
蘇姜海抱着手臂,死死皺起眉,用審視的眼神盯着他,笃定道:“這是蕭大少的荷包,那日我瞧見他戴在身上。”
蘇晚辭不能讓他知道銀兩的事情,權衡片刻,颔首道:“我見荷包好看,他便送我了。”
蘇姜海突然沒了聲音,整個人像是靈魂出竅一般,跌跌撞撞坐進椅子裡。
蘇晚辭把手團進袖子裡,摩挲着那隻荷包,悶悶道:“爹,你别亂想了,文欽與他表妹有情。”
“晚辭,你可知道,你與李常佑的婚事牽扯了太多東西,李家對蘇家有恩,誰主張退婚,誰就要擔惡名,況且你祖母見咱們心煩,早就想把咱們趕出去了,她巴不得把我當嫁妝,一并送出去。還有那三十大闆,爹可遭不住。”
“我耳朵都聽出繭子了!”
蘇晚辭兩隻手還團在袖子裡,蘇姜海突然一把握上來,隔着布料用力攥緊他,嚴肅道:“晚辭,爹有辦法,這婚不能退,爹有辦法!”
蘇晚辭茫然道:“你到底是有辦法,還是沒辦法?”
“爹有辦法,爹有個絕世妙招。”蘇姜海激動道,“你若是想順利度過這一劫,暫時不要露出馬腳,待時機成熟,爹自有辦法讓你與李常佑退親。”
蘇晚辭狐疑道:“你可是要請舅舅來?還是不要了吧,你自己都不肯擔這惡名,還要拖累舅舅。”
蘇姜海擺手,挺起胸脯,胸有成竹地說道:“你聽爹的,爹保證,不出一個月,讓你天高海闊!”他朗聲大笑,捋着胡子大搖大擺離去。
“聽你的才有鬼。”蘇晚辭歎氣,把荷包從袖子裡拿出來,摩挲着束繩上的黑曜石,想起蕭文欽那雙幽深的眸子,心裡直犯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