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家的宅子,蘇晚辭從前就來得少,他們一個住城南近郊,一個住城東,本就隔得遠,起初還新鮮,蕭家的後花園廣闊遼遠,有一片極漂亮的荷花池,黃昏時,夕陽落進池裡,将池子染成橘紅,遼闊的視野裡是缤紛的色彩。
蘇晚辭曾在皇城王府裡住過,那些旁人夠不上的高牆紅瓦,越過去卻隻是狹窄的一隅,全然沒有外人看起來那般光鮮,光看地方,裕親王府都沒有蕭家宅子一半大。
可蘇晚辭還是不喜歡這裡,蕭文欽跨入這座宅子,便成了蕭大少,再也不是他的文欽。
而他第一回來這裡,就挨了朱道柳一頓訓,模糊的記憶裡已經忘記了為何,隻記得田婉兒哭哭啼啼地擦眼淚,朱道柳唾沫橫飛地罵他。
蘇晚辭站在朱紅大門前,仰頭望着那塊似要擎天的匾額,心中愁緒萬千。
他從城東慢悠悠走來,抵達蕭宅時已近午時,門前停了許多馬車,陸續有賓客說說笑笑往裡走。
蘇晚辭偏頭看去,多是穿戴俊俏的公子小姐,有幾家他認得,皆是城中富貴人家,冷不丁還瞧見了他堂弟堂妹,蘇鶴山的一雙子女,由他二叔母領着,俱是臉色緊繃,勉強才露出笑顔,跟着人群進去。
蘇晚辭正茫然,門房過來迎他,笑問:“蘇公子可是來赴茶宴?”
蘇晚辭未收到請柬,聞言搖頭道:“我來找文欽有事。”
“喲,怕是不巧。”門房笑吟吟道,“今日府裡相看,少爺小姐們都去了花園,怕是抽不開身,蘇公子不如先去偏茶廳坐坐,奴才遣人去禀報。”
蘇晚辭豁然明白過來,昨日他在秋日宴上鬧出了笑話,今日二叔母來相看,許是要受調侃,也難怪臉色不好看。
“今日文欽相看,我還是不打擾了,改日再過來。”蘇晚辭轉身走開,須臾,又往回跑了兩步,叫住正往裡走的門房,躊躇道,“我走了一路,稍許有些口渴,不知能否進去喝杯茶,歇歇腿腳。”
門房連忙迎他進去,請他去無人的茶廳稍坐。
蘇晚辭走進那屋子,上回他來送請柬,便是在這間房與蕭文欽見了面,當時他告訴蕭文欽,不久要與李常佑成婚,蕭文欽那般歡喜請他喝茶,恨不得提前送他上花轎。
蘇晚辭心中酸楚,不由得想,若是他當真與李常佑成親,蕭文欽說不定還會送他一份厚禮。
茶水喝了大半,混着肚子裡的氣,噎得他渾身難受。
花園裡的談笑風生,從遙遠的地方飄進他的耳朵,他明明不該聽見,可他不僅聽見了那些銀鈴般的笑聲,仿佛還看見了蕭文欽懶洋洋的笑容。
一别數年,如今的蕭文欽斂起了不羁,俊美的外表撥人心弦,流轉的眼波裡滿是笑,誰人都會被他迷惑。
蘇晚辭不想再喝餘下的茶,溫熱的茶水下肚,身體卻愈發冰涼,他亟需出門走動,來溫暖他逐漸僵硬的身軀。
剛站起身,就見窗外人影一晃而過,蕭文欽微喘着氣出現在門口。
蘇晚辭立在桌前一動不動。
蕭文欽便也不動,扶着門框細細看他,許久才往裡走,仍是不出聲,小心翼翼地走近,問道:“你怎麼來了?”
蘇晚辭垂下眼簾,指節抵在提花桌布上,手背繃得青筋浮現,聲音卻雲淡風輕,“我來還你銀子。”
蕭文欽蹙了下眉。
蘇晚辭手指探入袖中,将銀票與單子一并取出,輕輕置于桌面上,用指尖推向蕭文欽。
“你前些日子給我的銀票,我如今還給你,還有從前你送我的玉石珠寶,我列了個單子,你核對一遍,回頭我讓車夫送來。”蘇晚辭淡淡地說。
蕭文欽哽得牙龈生疼,臉色霎然間白得失血,更顯得眼眸血紅,“你昨日與李常佑退婚,今日與我割席......”嘶啞的聲音無比顫抖,到最後,逐漸沒了聲響。
蘇晚辭低下頭,握住戰栗的指尖,輕聲道:“我不是要與你割席,隻是,無功不受祿,我不能要你的東西。”
“為什麼?”蕭文欽哽咽道。
“我不是說了嗎?無功不受祿。”蘇晚辭輕輕抽了一下鼻子。
蕭文欽冷笑,執起那幾張銀票,狠狠撕成碎片,揚天一撒,數千兩銀票似下了一場冰雹雨。
蘇晚辭朦胧的視線裡,紙片從天而落,蕭文欽淚痕蜿蜒的臉龐與往昔重疊,哽咽的聲音似漫天驚雷,敲碎了蘇晚辭的理智。
蕭文欽結實的雙臂像燒紅的鐵,堅硬又滾燙,牢牢地将他鎖進懷裡。
蘇晚辭渾身不能動,蕭文欽緊箍着他,将臉埋在他肩頭,濡濕的眼淚打濕了他的衣料,身體悶熱又潮濕,堵塞的鼻腔反複抽噎,卻吸不到任何的空氣。
蘇晚辭心髒絞痛,緩緩抱住他的後背,由上至下輕撫,“文欽,你哭什麼?”
“你不要我了,晚辭,連你也不要我了。”蕭文欽收攏手臂,哽咽的聲音斷斷續續。
蘇晚辭撫摸他後背的手停了下來。
許久,蕭文欽聽見他說:“是你先不要我的。”
蘇晚辭的聲音在發抖,纏住了訴不盡的委屈,“你去了七年,一直不回來,我與常佑成親,你也無所謂,今日還要去相看。”
蕭文欽徐徐把臉擡起來,卻見蘇晚辭鼻尖通紅,極力憋着眼淚,水潤潤的眼珠子裡,噙滿了淚花,卻怎麼都不肯掉一滴淚來。
蕭文欽用指腹蹭了一下他的眼睑,水霧從眼底彌漫開,沾濕了眼睫,化在他指尖。
“誰說我去相看,我在房裡看賬簿。”蕭文欽擠了一下眼睛,怎麼都看不清蘇晚辭的臉,像是被人扼住了心髒,肆意亂竄的血液一股腦沖上天靈蓋,擾亂了他的思路。
“是嘛,你不是去相看。”蘇晚辭眼睫閃了閃,“我誤會了。”
蕭文欽試探性地伸出手,再次将他摟到懷裡,混亂的思緒蒙上了一層霧。
蘇晚辭心情好了些許,蹭了蹭他的胸膛,“文欽,你不可以亂發脾氣,怎麼還把銀票給撕了。”
蕭文欽幾欲說話,沙啞的嗓子發不出聲響,輕咳幾聲後道:“我粘起來,拿去錢莊換。”
“你家裡開錢莊才好換,旁人撕爛了不容易換的,以後不要這樣了。”
“現在就粘。”蕭文欽擦了一下眼睛,彎腰去撿地上的銀票碎片。
蘇晚辭也跟着彎下腰來。
兩人趴在地上,把碎片一一撿起來,蕭文欽餘光瞥見桌上那張單子,驟然想起他送蘇晚辭那隻荷包。
蘇晚辭隻拿了銀票回來,荷包不曾送回來。
蕭文欽呼吸凝滞,想起蘇晚辭曾說過他有心上人,可他分明與李常佑退了親,那人會是誰,是譚真?還是另有其人......
他複又聯想起方才蘇晚辭所言,腦海裡像是攝入了一縷光,撥雲散霧看見了光裡的人。
蘇晚辭已經坐去了桌邊,将銀票比對着排列。
蕭文欽終于明白過來,蘇晚辭在埋怨他的小心翼翼,埋怨他的故作輕松。
他難以抑制心頭的悸動,指尖禁不住顫動,聲音輕輕地說:“我又猜到了。”
蘇晚辭茫然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