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後。
稻香州米花縣。
小暑将至,郊外田莊,綠意盎然的水稻田像一張綠色的被褥,在濃烈的陽光下粼粼生輝,蟬鳴喧嚣,農戶們揮汗如雨,扛着鋤頭走在田埂上。
黑衣青年自林間深處走來,衣擺上所繡銀色竹葉在光線下搖曳翩動,看着像是極好的料子,卻難掩時光飛縱,衣裳暗沉了許多,磨損嚴重,倒不似同伴那件樸素的黑衣更體面。
擦肩而過時,農戶停下腳步,恭敬喊道:“少爺。”
蕭文欽點頭,轉身進門,行至後院,繞過荷花塘,再經一處水車,摘月閣綠樹環生,乃是庇蔭納涼之地,蕭文欽近來都住在摘月閣内。
回房間後,有侍女送來涼茶,典墨将人都打發遠,緊緊将門攏上。
蕭文欽絞了塊帕子擦汗,從三樓檻窗望出,水車一頓一頓,流水聲簌簌,池塘金光閃閃,端的是一副好風光。
他禁不住又想起蘇晚辭,夏日裡再是炎熱,也總愛東奔西跑,汗水淌得滿臉都是,發絲浸濕,臉頰也通紅,可笑容卻無比燦爛。
若情報不假,端王如今就在米花縣内,隻要殺了端王,叛賊群龍無首,謀反計劃自然就作罷,蕭家還有全身而退的機會。
蕭鳴要養毒,用黑潭水祛除毒藥的顔色,需要煉制多年,饒是如此,留給蕭文欽的時間也已經不多了。
這些年,蕭鳴防備他至極,他連皇城城門都進不去,許多事情更不敢假手于他人,天南海北,要辦的事情,全部親自去辦。
黑石幾乎絕迹,最後一塊在蕭鳴手中,當日蕭文欽以性命要挾,蕭鳴不得已答應,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拖蘇晚辭下水,可即便如此,蕭文欽仍是不敢掉以輕心。
他造了許多假的黑石,在五湖四海營造出黑石産量頗豐的假象,他要保證,即便東窗事發,無論如何都牽扯不到蘇晚辭身上。
待徹底解決了端王,斷了蕭鳴謀反的心思,蕭文欽方敢與蘇晚辭坦白一切。
卻不知那時,蘇晚辭能否原諒他。
蕭文欽不敢想,每每一想,便覺得痛徹心扉,萬死不足以贖罪。
典墨遞了杯茶過來,歎道:“少爺,你說那端王,東躲西藏了七八年,怎麼跑來米花縣了。”
蕭文欽沉聲道:“不管他有什麼計劃,找到後即刻斬殺。”
兩人休息了片刻,莊子上的管事來叩門,典墨喊了聲進,将文書收起來。
管事領着奴才進來,擺飯的工夫裡,他走到屏風外,微俯腰道:“少爺,今兒個衙門裡遣人來傳話,過幾日知縣大人要來小住,太後娘娘七十大壽在即,宮裡典司院來了位大官,親自為壽宴采辦,趕巧要在附近辦事,便借住在咱們莊子上。”
“這種事情你自己看着辦。”蕭文欽從屏風後出來,坐去葵花圓桌前,“旁人問起來,便說我也是借住。”
管事鞠腰一笑:“小的明白了,如此便安排蘇大人與知縣大人住在碧荷齋。”
“蘇大人?”蕭文欽呼吸一頓,筷子險些落了手,“哪位蘇大人?”
“是典司院蘇鵬蘇大人。”管事笑吟吟道。
蕭文欽心頭一梗,說不出來的滋味,“你下去吧。”
待人走盡,典墨也一道坐下吃飯,掂量着他的臉色,道:“近來聽聞,蘇公子又升官了,如今是典司院侍郎,正四品,名副其實的大官了。”
蕭文欽豈會不知,這些年,他雖進不得皇城,可蘇晚辭的一舉一動,他清清楚楚。
如今宮裡都識得蘇晚辭,他是典司院侍郎,生得俊俏,雖是男兒身,卻會染色織布,做胭脂水粉,調得一手好顔色,深受後宮娘娘們喜歡。
蕭文欽初聽聞時,好幾月輾轉難眠,他的晚辭哥哥素來不是讨好人的性格,如今卻要在宮裡伏低做小,時時還有些污言穢語傳出來,罵他佞幸之流,以色侍人。
“典墨,你自己吃吧,我去練劍。”蕭文欽把筷子拍了,起身即走。
*
馬車颠簸,炎熱日光從竹簾縫隙中曬進來,青年熱得受不住,讓車夫将簾子揭了,微風拂面,滿臉的汗水在頰邊彙成一股,滴答落在懷裡的素布上。
木盒以素布紮裹,青年緊抱在懷裡,不敢有一絲懈怠。
行至田莊外,周知府先一步下了馬車,他穿着官服,滿身大汗,親自去端轎凳,恭敬擺到地上。
“蘇大人,咱們到了。”周樵賠笑道。
青年彎腰鑽出車廂,素日裡白得發光的皮膚在盛日下更顯透明,像落在蓮花池裡的皚皚白雪,白裡透着一絲紅,連日舟車勞頓,令他分外憔悴,削薄的身軀越顯孱弱,又穿一襲白衣,更顯得病恹恹。
蘇晚辭猶然抱着那隻盒子,周樵伸手要接,他側身一挪,踩着轎凳下來,淡聲道:“這是家母的骨灰盒,不敢勞煩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