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氣呼呼地用一塊帕子撣餅屑,把轎子拾掇幹淨了,簾子撩起來,請蘇晚辭來坐。
提籃裡的食物都被錢永科那黑漆漆的爪子糟蹋了,蘇晚辭寬袖裡還藏了一小包蜜餞,坐在那轎椅裡,屈着腰,抿着蜜餞吃。
無關緊要的人都打發了,錢永科依舊跪着,似乎是想起來,眼珠子滴溜一轉,問道:“冒昧問一句,大人您是什麼官員?”
蘇晚辭啜着手指頭,“典司院侍郎。”
那就是四品。比他錢永科高一品。
錢永科擡起的膝蓋又壓了回去,規規矩矩跪着。
“你方才說你是誰?”蘇晚辭眨眨眼問道,“我沒聽錯的話,你說,你是稻香州的督糧道錢永科?”
“正是下官。”錢永科把腰闆直起來,團着袖子道,“下官遭人暗算,實在無處可躲,故而使了一番計謀,躲進了米花縣的大牢裡。”
“稻香州的督糧道。”那蜜餞融得厲害,黏黏糊糊的,蘇晚辭不愛吃,把油紙包遞給桃枝,回憶後道,“北遠侯夫人的外甥。”
錢永科眉毛胡子全部豎了起來,“正是!正是!大人知道下官?”他俯首磕了個頭,“下官走投無路,還請大人伸以援手,送我回皇城見姑父。”
“你聽着似是有些南海州的口音。”蘇晚辭突然道。
錢永科仰起頭,口齒清晰道:“下官從前去過南海州,會些當地的方言,這幾日說慣了。”
蘇晚辭問:“是什麼人要害你?”
錢永科突然抿上了嘴。
蘇晚辭又問:“你家眷何在?”
錢永科這才回答:“都在皇城裡,如今都安全。”
“嗯。”蘇晚辭抿了幾下嘴,把蜜餞的甜味抿幹淨了,思緒也理順了,笑說,“邢岩,這家夥就是端王亂黨!還敢冒充朝廷官員!把他捆起來送官!”
錢永科瞪圓了眼睛,還沒回過神,肩膀被人扣住,腦袋抵到了黃土地上,揚起一抔塵灰,“我是錢永科!是稻香州的督糧道!官拜五品!絕不是亂臣賊子!大人說話慎言啊!”
“這荒郊野外的,要麼你把事情說清楚了,要麼我送你見官,再不濟,把你砍了扔下懸崖,也免得多生是非。”蘇晚辭揉揉肚子,“我也餓了,你要不自己跳崖吧,免得損我陰德。”
錢永科無計可施,臉在地上快要蹭出血來,仍是咬緊了牙關不肯說,甚至于閉上了眼睛,憤慨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錢永科這般義勇,蘇晚辭倒是高看他一眼。
他從轎子裡走出來,蹲去錢永科面前,壓低聲音道:“或許,你還有另外條路。”
錢永科睜開眼來。
“那群從牢裡出逃的南海州人士,如今在何處?”蘇晚辭聲音蠱惑道,“錢永科,你助我立功,我護你性命。”
錢永科迷茫道:“大人是文官,何意與逃犯過不去。”
“我今日能在典司院,明日或許就去了刑部,水往下流,人往上走,錢大人當朝為官,豈會不懂這個道理。”蘇晚辭繞去他身後,從靴子裡拔出匕首,用刀鞘頂開錢永科的掌心。
這人雖衣着打扮潦倒,掌心卻并不粗糙,又白胖圓潤,像是富貴人家出來的讀書人。
不似遠道而來的叛匪。
錢永科所言,蘇晚辭信了七八分。
“大人明鑒,那幾人逃獄時一股腦往外沖,當時亂成一團,把我也帶了出來,我隻知他們要朝西郊去,下官豈能與他們同路,半途就趁機溜了,後面便不知他們去向。”錢永科掙了掙身體,“大人!下官所言均是實話!”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蘇晚辭見天色不早,“這樣吧,你先随我回去,我要在莊子上待一陣,你躲在屋裡别出來,若是想起些别的,盡管告訴我。”
邢岩松開錢永科,錢永科卻是停頓了片刻,慢悠悠才直起身,遲疑問道:“大人與嶺南侯可有交情?”
蘇晚辭這便笑了,他與嶺南侯能有什麼交情,孫博斌是朝廷重臣,是驸馬爺。他蘇晚辭不過是典司院裡伺候主子的奴才,有個官身裝點門面,上朝都輪不到他。
裕親王外甥,太後紅人,典司院侍郎,一層層門面往上疊,才有了他蘇晚辭今日的風光。
要論實權,興許還不如錢永科這地方上的督糧道。
“看來,錢大人是糟了嶺南侯的算計。”蘇晚辭溫溫地說。
錢永科面色一慌,“不敢這麼說!這話可不敢說啊!”
前朝風起雲湧,形勢日日變化,嶺南侯如今從一品,自然還要往上爬,他扳不倒北遠侯,便先拿這外甥開刀,如此便說得通了。
這些事情與蘇晚辭無甚關系,既然碰上了錢永科,順道送北遠侯一份人情。
蘇晚辭道:“行了,我與嶺南侯也好,北遠侯也罷,統統不相熟,你坐轎子裡去,安安分分,别給我惹麻煩,待回了皇城之後,我送你去北遠侯府。”
錢永科猶然是提心吊膽,但如今他走投無路,隻能把籌碼押在蘇晚辭身上,抱有一絲僥幸的念頭。
他們方才把轎夫都打發遠了,等錢永科坐進轎子裡,蘇晚辭暫且躲進林子去,邢岩再将轎夫們喊回來,隻道是那囚犯油滑,又給溜了,蘇大人審問累了,在轎中小睡,讓轎夫們擡了轎子回莊子上。
衆人踩着夜色回程,蘇晚辭獨自走在後面,月光灑在地上,泥土像是會發光,鞋底發出沙沙的聲音。
蘇晚辭偶爾會臆想,山巒會旋轉,所以,他們翻山越嶺變得輕而易舉,牽手也容易,分手也容易。
人群逐漸走遠,蘇晚辭落了步子,遠離了喧嚣,他聽見山裡風的聲音,缱绻着熟悉的味道,停留在他身後。
他站住了腳步,身後那步子聲,便也停住。
那麼幾不可聞的聲音,蘇晚辭聽過千百次,如何都不會認錯。
他下意識又去摸戒指,意識到這幾日沒戴,便坦然轉過身,寂靜的夜裡,空空蕩蕩,哪裡有什麼蕭文欽的身影。
蘇晚辭覺得心涼,兒時的蕭文欽從不會畏首畏尾,不知從何時起,變得這般畏縮,總以為避着他就可以解決問題。
從前是這樣,如今還是這樣。
人生中有許多的瞬間,會有靈光一閃的念頭,蘇晚辭在那一刻,偶然間意識到,阻礙他與蕭文欽攜手的,早已不是局勢,而是彼此漸行漸遠,那相悖的理念。
如果那一年,蕭文欽沒有去皇城,那該多好。
他永遠喜歡少年時,肆意妄為、張牙舞爪的蕭文欽。
蘇晚辭仰高了頭,讓眼淚倒流,決然踏上那條孤獨的前路。
*
臨近山腳時,蘇晚辭望見遠處莊子上,成片成片的紅,衆人舉着火把,将四周照得燈火通明。
距離逃獄事件已經過了十幾日,抓回來的逃犯寥寥無幾,蘇晚辭揣測,是官府的人聞着味道找來了這裡。
方才轎夫瞧見了錢永科,待會兒轎子進門,若是遇見官兵,定會露出端倪。
蘇晚辭心中緊張,可又不能沖去攔轎子,轎夫與風水先生都以為轎中人是他,此刻沖上去,怕是要露餡。
蘇晚辭躊躇之際,見前路有一小泥坑,心一橫,疾走兩步,踩進泥坑裡,直接摔了一個跟鬥,然後便趴在泥地裡一動不動。
不消片刻,身後氣息攏了上來,溫熱的胸膛貼在他後背,将他扶起。
蘇晚辭憤懑,這蠢貨果然在他身後!
“晚辭?哪裡傷到了?”蕭文欽臉色煞白,臂彎僵硬,遲疑片刻後,将蘇晚辭摟進了懷裡。
蘇晚辭吸了一下鼻子,轉瞬間露出笑來,正要與他演戲,見他臉色蒼白,衣襟下裹簾若隐若現。
“你受傷了?”蘇晚辭擡手扯他的衣襟。
蕭文欽一把拽住他的手,沉色道:“我沒事。”
蘇晚辭沉了沉心,撐着他的臂彎站起身,又聽他一聲吃痛的悶哼。
他來不及多想,急聲道:“我的轎子在前面,裡面有一位我的朋友,不能顯露于人前,你過去攔轎,把他換出來,找地方讓他躲一躲。”
事情緊急,蕭文欽并不多問,扶他去草垛後躲着,然後疾步上前,攔停了轎子。
邢岩頗有些詫異,餘光瞥見蘇晚辭沖他點頭,并恭恭敬敬退去一旁。
蕭文欽假意過來拜見,隔着簾子與“蘇晚辭”對話幾句,然後對衆人道:“蘇大人說要解手,請各位暫且避一避,都去貼牆站着。”
邢岩會意,把轎夫們轟去牆根處。
錢永科在轎子裡吓得大氣不敢出,兩頰汗水連連,簾子猝然被掀開,蕭文欽沖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按住他的胳膊,拽他出來。
錢永科一溜煙,靈活地躲起來。
蘇晚辭從草垛後走出,蹑手蹑腳鑽進轎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