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辭沒聽明白,問道:“為何武督尉隻報八十萬兩,陛下又隻批六十萬兩?”
蕭文欽從軍多年,攻打南海州那幾年,他正在蕭鳴麾下,便細細與他解釋:“未免内部植黨營私,貪污軍糧,領兵的将軍與測算軍需的武督尉,通常都是兩撥人馬,就同科考需避嫌,可一旦如此,就容易被小人鑽了空子。”
蘇晚辭恍然道:“陛下謹慎,隻批六十萬兩,若将軍前線哭一哭,他便再批二十萬兩,如此可以監管糧草。”
蕭文欽颔首道:“确實如此。”
蘇晚辭問:“錢永科,那你這四十萬兩,又是哪裡來的?”
“總之,我不曾貪污朝廷的稅賦,不曾克扣百姓,那四十萬兩,是憑空出現,任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拿不出書證。”錢永科竟有幾分得意。
“瞧你也不太聰明,北遠侯也是武将。”蘇晚辭挑眉,“看來,背後還有高人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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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念安讓人把冰鑒放進後院小書房,盤腿坐在羅漢床上吃蜜瓜,透過漆面百寶嵌屏風的縫隙,望見沈容翩動的衣擺。
身影一晃而過,随後繞過屏風走來。
着一襲輕薄的月牙色素袍,俊美的臉上幽幽勾着笑,懶洋洋地坐過來,一口含住趙念安手裡的簽子,随後又将人圈進懷裡,蹭着他的肩頭道:“夫人這麼好,來書房陪為夫辦公務。”
趙念安熱得慌,身子往後縮,手卻纏上去,嘴裡還叨咕:“你怎麼總是那麼忙,北辰都遊山玩水好幾年了。”
沈容笑笑,親他的臉,“今日陪你。”
趙念安這才舒心,可還未等細細親熱,門外來報,北遠侯過府,有事要見沈容。
“舅父怎麼突然跑來了?你與他每日上朝見面,是不是有什麼急事?”趙念安奇道。
“許是經過附近,進來喝盞茶。”沈容笑容不變,把琺琅高足果盤塞回他手裡,“你繼續吃果子,我去去就來。”
趙念安把果盤放回茶幾上,欲起身,“舅父難得過來,我也去見見吧。”
“也好。”沈容伸手抱他起來,趁他不備,手指靈活地拆了他腦後的綢帶,瞬間青絲落了一頭。
趙念安低頭看去,“頭發怎麼亂了。”
沈容笑道:“我讓人進來給你梳頭,順道換件衣裳。”
趙念安無奈道:“隻能這樣了,那你先去吧,别叫舅父幹坐着。”
沈容颔首,撇下他轉身出去,吩咐侍女去寝室把妝奁盒子拿來,重新替安親王梳洗。
北遠侯在小茶廳等他,見他閑庭信步進門,氣不打一處來,抄了個玉球砸他的腦袋。
沈容偏頭一躲,哭笑不得道:“舅父,這東西砸了頭,是要人命的!”
北遠侯年逾五十,身材猶然精悍,堪堪往那一坐,便如威武山巒。
沈容把玉球撿起來,遞還給他。
北遠侯坐在太師椅裡,壓低了聲音道:“稻香州傳信過來,錢永科不見了,孫博斌那厮正在四處找他。”
沈容應了一聲,從衣袖裡拿出一張紙,遞出去給北遠侯,“我讓人拿筆來,舅父簽了他。”
北遠侯展開一看,一張四十萬兩的欠條,他手一抖,怒目道:“你這兔崽子!老子要簽了這欠條,一輩子威風都沒了!”
“嶺南侯死咬着八年前的事情不肯放,雖說他查不出什麼來,逮着錢永科也是無用,可架不住這事情傳去禦前,會讓陛下心生嫌隙。”沈容道,“舅父簽了這欠條,那四十萬兩,就當是問我夫人借的。”
北遠侯氣得吹胡子瞪眼,“如此一來,旁人又要罵你是贅婿!”
沈容笑吟吟道:“這皇親國戚高官顯貴中,凡能拿出四十萬兩真金白銀的,屈指可數,饒是蕭鳴将軍,往日裡也得避嫌,我這當外甥的吃軟飯,舅父也沾沾光。”
北遠侯拿手點他,“你這說的是什麼話!越發不像樣了!”
沈容讓人把筆墨拿來,落了款畫了押,墨迹剛晾幹,趙念安便急匆匆來了。
沈容不緊不慢把欠條疊起來,塞進袖子裡。
北遠侯起身問安:“見過安親王。”
趙念安擺擺手,坐進椅子裡,“舅父今日怎麼過來了?我讓人備酒菜,中午在這裡吃吧。”
北遠侯朝沈容使了個眼色。
沈容笑道:“舅父今日是來續欠條的。”
“什麼續欠條?”趙念安茫然問道。
北遠侯面色不顯,後背卻生出汗來。
沈容道:“舅父從前手頭緊,問我挪了四十萬兩,如今還不上,再來續幾年。”
北遠侯惱得說不上話來,餘光緊緊盯着趙念安的表情。
趙念安烏黑的眼珠子死死盯着他,少頃,突然展顔一笑:“哦,你說的是八年前,舅父缺糧草,問我借的那四十萬兩吧。”
北遠侯渾身大汗,震驚地望向趙念安,又去看沈容那不懷好意的笑臉。
趙念安笑道:“正事要緊嘛,既是用在軍需上的,舅父不着急還我,不還也無妨,就當是我給沈容的體己錢。”
便看趙念安今日這反應,恐怕鬧去禦前,也露不出半點馬腳,早在八年前,沈容就把後手備下了。
北遠侯說不出心裡什麼滋味,越看這外甥,越覺得他書讀多了,一肚子黑水。
三人在小茶廳用了午膳,北遠侯着急回去,他還得派人去找錢永科,問趙念安借銀子這事兒也得悄摸散布出去,讓人知道他這四十萬兩的來路正當。
飯後,沈容與趙念安牽着手溜達了一圈,趙念安畏熱貪涼,散步回來便往寝殿去,寝殿四處座着冰鑒,簾子一撩開,恍如春秋季節。
趙念安先去沐浴,回來又要吃冰鎮的酥酪。
沈容把桌上的書挪到榻子上,挑了一本來看。
“怎麼八年前的事情,舅父突然來說?”趙念安捧着酥酪過去,“幸好我還記得,你教我怎麼回答。”
“不記得也無妨,我會提醒你。”
“嗯嗯。”趙念安舀一勺酥酪喂給沈容,問道,“我有四十萬兩真金白銀嗎?”
“前幾年置了地和宅子,現銀如今沒有這麼多。”沈容挪走碗,“剛吃過飯,少吃點涼的。”
趙念安下巴抵在他肩頭,還是有些不明白,問道:“我既然願意替舅父隐瞞,便是不計較他的銀兩來曆不明,既如此,咱們為何還要與他演戲?”
沈容歎了口氣,把他抱到膝頭,緩緩道:“這滿朝文武,多得是陰謀算計,我舅父為人正直,也少不了有些藏污納垢之事,這些事情與你無關,你便裝什麼都不知道,不必事事摻和進去。”
沈容握住他的手,柔聲道:“成婚時,我答應過你,諸事都不會瞞你,可有些事情,還是少知道為妙。”
今日這場戲,表面是演給趙念安看,實則卻是演給北遠侯看。
錢财易還,人情債難還,北遠侯于他有養育之恩,說是他再生父母也不為過,可他無論如何,都不想把趙念安拉入泥潭之中。
沈容吻他的額頭,“夜裡要不要去遊湖?”
趙念安轉眼就把茫然和煩惱抛開,小雞啄米般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