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老爺子眼睛酸澀,原是想閉閉眼,卻不想睡了過去,迷迷瞪瞪聽見有人喊他,支撐着坐起點身體,緩緩将眼睛睜開。
睜目瞧見了小幾桌腿上的劃痕,細密的黃花梨木刻下歲月的痕迹,蕭文欽兒時養在他屋子裡,總喜歡坐在這張羅漢床上,用他祖母的翡翠簪子,在桌子上刻刻畫畫。
桌子刻壞了,簪子也磨得不成樣,那寵溺孫兒的老祖母就在旁鼓掌叫好,慣得這孩子是無法無天。
後來怎麼了......
老爺子記不太清了,時良景抱着他的肩膀,将他扶起來,腿腳用一塊狐皮小毯蓋好。
轉眼不過四年,蕭老爺子身體每況愈下,越發瘦骨嶙峋,秋日裡總是打瞌睡,日裡睡多了,夜裡便無法安眠。
他讓時良景叫醒他,怕睡久了,越發昏沉。
“分家後,這宅子裡冷清了,如今生意上也隻有錢莊一項,”蕭老爺子要笑,卻咳嗽起來,喘停了說道,“手裡沒有事情要忙,反倒是精神不濟。”
“昨兒個二老爺還問起您身體。”時良景彎着腰給他捏腿腳,“說是二夫人憂心難寝,想搬回來照顧您。”
蕭老爺子雞皮褶皺的手端起茶盞,呷了口茶,哼嗤道:“要說老二擔心我身體,我還信幾分,這夏秋霜就算了吧。”
“誰說不是呢,就住在隔壁,走動也方便。”時良景笑笑。
這宅子原本由兩座五進院打通,分家後又給隔開了,東宅這裡老爺子與朱道柳住着,殷季月帶着一雙母女,仍舊寄住在東宅,西宅分給了蕭綽,連帶其他寄住的親戚一并搬了過去。
生意上,能轉出去的轉出去,轉不出去的,除了錢莊還留着,其他也都分出去了。
大家心知肚明,都是為了蕭文欽。
這大少爺沒有做生意的心思,夏秋霜管着宅子,朱道柳和蕭綽管着生意,其他遠近親戚也都沾上一份,一年下來,能從中撈的油水數不勝數。
如今蕭老爺子把生意都換成了銀子,這蕭大少便是坐吃山空,十輩子都花不完。
可若是這生意留在手裡,憑蕭大少這撒手不管的性子,待老爺子駕鶴西去,沒十年就要被蛀空了。
可蕭家究竟有多少錢,無人知道。
老爺子吃了一盞茶,天色漸沉,外頭來禀,大老爺來給他請安,田姑娘也來了。
他歎了口氣,讓他們進來,奴仆出去傳話,老爺子問道:“這田婉兒,過了年,得有二十歲了吧?”
徐良景讪笑:“正是。”
轉眼間,人已經到了正門口,田婉兒手裡端着湯盅,一看就是“孝敬”來了。
朱道柳進門先問了安,見老爺子精神尚好,笑道:“爹,今日是秋分,婉兒見您這幾日食欲不佳,給您炖了蓮藕牛肉湯。”
田婉兒手裡還端着托盤,笑容溫軟。
老爺子睨着田婉兒,淡笑道:“難為你了,還知道我老頭子食欲不佳。”
朱道柳與田婉兒頓時神色大變。
老爺子并不深入這個話題,把小幾上的茶盞推開,道:“良景,盛一碗吧。”
田婉兒見時良景過來,便不再多手,安安靜靜地坐到椅子裡,手指在帕子上絞來絞去。
時良景捧着碗過去,提醒道:“家主,牛肉是發物,郎中讓您要忌口。”
老爺子接過碗,用勺子攪弄着湯水,“聞着倒是香,牛肉我就不吃了,嘗塊藕吧。”
他咬了一塊藕,在嘴裡砸吧了兩下,又啐回了碗裡,不甚在意地說:“切太厚了,嚼得費勁。”
田婉兒繃緊了臉,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
朱道柳像是沒瞧見,依舊笑容滿面:“這丫頭年紀小,做事不周到,下回讓她給您做别的。”
田婉兒吞下苦水,揚起笑道:“老爺子,婉兒下次給您蒸南瓜吃,肯定能嚼得動。”
“我這牙是掉了。”老爺子打趣一般笑。
朱道柳笑笑:“爹愛開玩笑。”他話鋒一轉,即刻扯開話題,“說起來,再有幾月就要過年了,文欽這些年總在外奔波,不如把他叫回來,咱們熱熱鬧鬧過個年。”
老爺子點點頭,心情沉重下來,“确實如此,半年前收到他家書,人還在長明州。良景,這樣,你派人去問問,看看文欽在哪,把他叫回來過年。”
時良景應是。
朱道柳喝了幾口茶,徐徐說道:“文欽如今都二十二了,爹,咱們是不是也該替他婚事上上心。”
老爺子心頭一緊,再多的權衡利弊,到了骨肉血親身上,都化為了無稽。比起子嗣綿延與榮華富貴,如今他隻希望,蕭文欽能夠平安順遂。
朱道柳想與他掏心掏肺地說些心裡話,恰此時,門房鞋底跟踩了風火輪似的,不管不顧地往裡沖,撲棱一下跪了地,顧不得爬起來,喜氣洋洋地說道:“家主,少爺派人先行一步來傳話,過幾日就進城,要在家裡住一陣。”
衆人歡喜起來,朱道柳與田婉兒皆打起了精神,連老爺子氣色都紅潤了。
可老爺子轉念一想,納悶道:“這小子何時學的規矩,還知道提前派人來通報。”
蕭文欽不講究,向來是說回就回,臨走說一聲,騎個馬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