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岩忽然看着他,兩隻手揪着病号服衣角,憔悴的五官明朗不少,欲言又止。
“想說什麼?”賀雨行等着她說話。
說她為什麼不開心,說她今天經曆了什麼不好的事情,說她兩行淚痕是因為什麼才幹在臉上,說她心裡任何任何的煩惱,她想說什麼都可以。
每個人都有權利不開心,不用藏着掖着。
他從來沒見石岩哭過,遇上頂天的煩心事她也頂多自我調侃兩句,然後一笑而過。對什麼都是淡淡的,喜歡的也不見多熱愛,讨厭的也沒有多排斥。
如果命運向她開玩笑,關上她的門也不留一扇窗,她肯定鑿窗跳出去,随意地清清手,說一句無傷大雅,然後該幹什麼幹什麼。
哪怕面對持刀的兇徒,她也不像現在失魂落魄。
“看我半天想說什麼?”見石岩揉着衣角吞吞吐吐,賀雨行助一把力。
“你胳膊放太高,容易血液回流不暢,對傷口不好。”
“噢,”賀雨行糾正體位,見石岩垂眸不再答話,追問道:“沒别的要說了?”吐露半句也可以。
石岩自嘲地笑了笑,陷入狂風暴雨般的回憶中,“我人微言輕,說的話就跟靶子一樣,說兩句就有人往裡戳,何必讨這個嫌呢。”
繼續道:“我算是看清了,不管我做什麼背後都空無一人,能靠的隻有我自己,”她甩掉重負一樣松了口氣,“也好,我想幹什麼幹什麼,也不用顧忌。”
石衛民永遠隻給她預設一條路,稍微有一點點不合心意,那一定是她錯了,是她年紀太小不入流,為此她挨了不少罵:生日宴上沒給護士長送酒,院長莅臨會議中沒嶄露頭角……
偏離預設的路線就好像犯了什麼滔天大罪,曾經滿臉笑容迎接她的,現在惡臉相向,曾經她擁有全世界,後來發現那是泡沫堆出來的假象繁榮,一觸即破。
“我現在失業了,和家裡人鬧掰了,涉嫌引誘别人自殺,還差點被人捅死,”石岩掀起腫脹的眼皮,“這麼多事情砸下來,我現在都麻木了沒有知覺,可能相互抵消免疫了吧。”
她大有滔滔不絕之勢,靜如死水的目光忽然激起陣陣波瀾,一個悄然而大膽的想法從心裡萌生,“我的人生現在亂七八糟,好像真的死了一次,不過……”她頓了頓,“以後沒夜班上,可以睡個好覺。之後,我有一番大事業要幹,喂賀雨行,你來不來?”
她渾身血液沸騰,湧來一種死而後生的勇莽。
正如父母所說,她是一個無能倔強的失敗者,而這世界上最不缺失敗者。反正已經被世界遺棄了,與其沉湎于苦難,讓痛苦把自己埋葬,不如徹底改頭換面,迎來新生。
這一次,她想做自己的成功者,不管别人說什麼她統統屏蔽,隻聽從自己内心的指引,自己給自己開辟一條道路出來,哪怕此路絕無僅有。她想做的很簡單,拾起陳坪公園未竟的大事,挑出異界人這根紮在心頭上的刺。
揉了揉發脹的眼睛,餘光瞥見賀雨行微微勾起的嘴角,雖然不顯眼,可她一眼就看見了,皺眉頭道:“很可笑嗎?”
“不是。”他怔愣一下,緊急收斂笑容。他笑是因為高興,能聽她講這麼多心裡話。
石岩眼神逼問,非要他說出個所以然。他道:“我是因為……見你忽然生龍活虎,明明剛才還哭喪着臉,我本來以為……”
“以為我遭受打擊一蹶不振,然後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哭哭啼啼,眼淚到處甩,對着白牆說話神神叨叨,永遠困在原地,被唾液和淚水淹沒?”她豁朗聳了聳肩,眼中紅血絲暴起卻不顯頹靡,“你小看我了。阿嚏!我——”
“風太大,回病房。”賀雨行拽着石岩走,打斷即将到來的一番豪情壯志陳詞,病房裡和病房外簡直兩個天氣系統,迎面暖風吹來,溫暖潮濕得像走進熱帶雨林。
“我還沒說完呢,”石岩擦幹淚痕,淩亂的頭發别在耳後,“越在低谷,越要置之死地而後生,我現在要謀劃一番大事業真摯邀請你加入,掃除社會非科學黑暗勢力,人人有責。”
她追着賀雨行發表壯詞,一字不落背完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嘴巴強勁有力,絲毫沒有閉合之勢,甚至還要再來一遍。
“停!”賀雨行擡起幽怨的眼神,捂住被騷擾的耳朵,“我誠心誠意地加入!”石岩的自愈功能簡直強到可怕,眼下被安慰的應該是他。
石岩揚起下巴,“準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臨床病友看在眼裡,也跟着樂,“你們倆真會玩,這叫什麼來着,cospl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