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夕陽西下,月上中天,陸宵卻還是坐在桌案前,一動未動。
空寂的大殿裡,隻有燭火與他為伴,他想起溫柔的父皇,甜甜的桂花羹,柔軟的床鋪……可眼前的折子,卻以極緩慢的速度一本一本的減少。
……欺人太甚。
他終于忍無可忍,猛地站起來,把礙眼的折子全部推到在地。
嘩啦——
徹底安靜了。
與此同時,殿門被從外面緩緩打開。
楚雲硯一身墨色勁裝,站在門外,冷冷地瞥着散落一地的奏折。
陸宵與他的視線對上,不自覺地後退了兩步,委屈地癟了癟嘴。
楚雲硯卻兩步跨了過來,抓起桌上的鎮紙,沉沉向他命令道:“伸手。”
“攝政王……你……”陸宵突然覺得他的表情太過嚴肅可怕,比以往的冰冷面容更要恐怖幾分。
楚雲硯卻不聽他解釋,伸過胳膊,把他的手一把拉過,在鎮紙下展平。
此情此景,陸宵才忽然明白,攝政王要打他。
對,他曾經聽雙喜說過,在宮外,不好好上學的孩子會被夫子罰抄書,打手闆的,可陸宵的太傅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渾黑的戒尺挂在書房,全無用武之地,落了一層灰。
可現在……
陸宵被壓在手心的冰冷溫度涼得一抖,不安地顫了顫。
他桌上的鎮紙是一塊上好的青田石,一尺餘長,石質細膩,握之壓手,上面栩栩如生的雕刻了青松青鶴圖,他是極其喜歡這塊鎮紙的,從沒想過有一天,它會成為懲戒自己的兇器。
他努力把手往回縮,可楚雲硯常年習武,他又豈會是他的對手,掙紮了半天,自己的掌心還是如待宰的羔羊,死死的握在楚雲硯手間。
“你、你……要打我?可我父皇說,打人是不對的,隻有粗魯的人才會動手……”
楚雲硯冷眼看他,“為什麼扔奏折。”
陸宵一滞,底氣不足道:“因為我……我不高興。”
這一回答讓楚雲硯臉色更黑了幾分,鎮紙高高揚起,卻未落在陸宵的手上,隻在空中劃出一道可怖的破空聲。
下一秒,冰涼的鎮紙重新貼在他的手心,複又揚起。
剛剛那一下,仿佛隻是實驗一番鎮紙的威力,此時,才算是要正式開始。
陸宵沒挨過打,因為他的父皇疼愛他,也說他乖巧可愛,和外邊那些調皮的孩子不一樣。
可在楚雲硯眼裡,他仿佛又與那些孩子一樣了。
陸宵害怕這個裹着兵戈氣的攝政王,可他覺得,他父皇說的話才是對的。
“你不能打我……”他倔強道:“如果我做錯了,你可以給我講道理,要是我不聽,再考慮其他方法……”
“我父皇說了,隻有混蛋才會直接動手打人。”
“他還說,我乖巧可愛,每次都會好好聽話,所以不用被教訓。”
陸宵的眼睛圓圓的,此時恐懼又倔強的瞪着他,讓楚雲硯生出一種被無聲的譴責感。
他年齡尚輕,也沒有子嗣,向來不知道如何與這幼帝相處,更别說此時此刻,迎着陸宵認真的視線,他好像真的變成了一個隻知道動手的粗人。
……好吧,他确實是。
他自幼在軍中長大,從沒見過這種在京中金尊玉貴養出的嬌花,軍中講究令行禁止,雷厲風行,誰有時間跟你溫言細語的講道理?
錯了就罰,總會改的。
可迎着陸宵倔強的視線,他無聲蹙了蹙眉,算是壓下了怒火,冷聲又問了一遍,“為什麼扔奏折。”
陸宵耷拉下眼,“因為看了太久了,我好累。”
“累?”
楚雲硯估摸了下時辰,如果按照往常作息,陛下申時開始批折子,戌時用晚膳,此時以至子時,竟是批了近五個時辰了。
可是今日出門時,他特意去通政司看了一眼,折子并不多,怎麼會批到這會兒呢?
他心有疑慮,暫時放下鎮紙,彎腰,從地上撿了幾本。
屋裡寂靜無聲,陸宵自己過去,把剩下的折子撿了起來,楚雲硯則站在燭火前,手中的折子越翻越快,最後終于忍不出,一把摔到了牆角。
剛被教育了一通的陸宵立馬瞪圓了眼,譴責他道:“你怎麼明知故犯!”
楚雲硯一噎,扶額道:“抱歉了,陛下。”
不怪乎陸宵氣得摔折子,一個奏折洋洋灑灑五大篇,寫着蠅頭小字,引經據典,晦澀難懂,好不容易看完,最後隻是一個歌功頌德表忠心的請安折……這折子誰看誰糟心!
楚雲硯立馬明确了他當攝政王後的第一個緊要任務:讓中書省拿個章程,所有言之無物的奏折,全部打回去重寫!
記憶回籠,陸宵感覺手上的紅棱子被薄薄敷了層清涼的膏藥,他低頭,正好看見楚雲硯認真的眉眼。
往事不可追。
——他們都長大了,陸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