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池泷這麼長時間以來,睡得最舒服的一次。
盡管在夢裡,她不得閑。
時鐘轉到12:58,家政機器人仍舊沒有出現、爆炸沒有發生、逃離沒有開始,她的信息素剛剛恢複。
四分五裂的木闆戳破不菲的絲綢床單,摩拳擦掌着,搗破惡虎耀武揚威的頭顱,暗墨眼睛裡閃着幽光,風雨已然到達彼岸。
她有足夠的時間。
基地裡的人忽然摸到皮膚上覆蓋了一絲潮意,剛要尋找來源,後頸卻突然傳來措不及防的痛意,所有人都抱頭蹲下,痛苦哀嚎。
這種深入的痛苦,似乎已經直接烙刻在靈魂之上。
攪弄着從頭到腳,都失去知覺,唯獨那股鋒利的疼,是唯一能認知到的感覺。
脆弱的脖頸被一根根折斷,墨發的女人此刻像來自地獄的殺神,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刻着“有罪”,看似柔軟的手掌輕易帶走一個又一個的生命。
不夠。
那個女人折了多少次,她已經記不清楚,可心中傳來的聲音一直在尖叫:不夠!不夠!
似乎不會停歇。
對,不是隻有這些人。
想到這,女人一頓,雖然沒有轉頭,卻知道身後出現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餘光捕捉到一抹豔紫,刹那身體便下意識地出手,将那個身影狠狠貫進地面。
“有罪”變成了“該死”。
可女人用盡所有力氣,掌下的那個人仍妖冶地笑着,魔音般的笑聲入耳,讓烏暗的眼眸逐漸被血色浸染。
“别聽。”一個粗壯的手臂捂住她的耳朵。
世界突然安靜了。
池泷再次回頭,科學怪人一樣的人出現在身後,他扯扯她的衣袖;“快走,跑出去。”
“可你……”來不及說話,就被人拖走。
明明是alpha,卻拗不過這人的力氣,被推搡着、被催促着,池泷又站在了那堵牆面前。
爆炸就要發生了!
驚恐地向那人尖叫,池泷想要發出警告。
回頭,卻看到一片豔紅花海。
花海中間,巨人恢複成常人模樣,看起來憔悴衰老。
池泷想,這一幕好似以前見過。
隻是這次卻略有不同。
巨人不是隻有自己,身旁扶着他的那個人,仍舊神采奕奕。
花的不遠處,是條長長的河,河面上伫立着一座坑坑窪窪的橋。
慌忙地,池泷要去拉住他們,可後背卻傳來一股力氣将她狠狠扯倒!
瞬間的失重讓池泷掙紮,“刷”地坐起,驚魂未定。
“醒了?”清冷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春來,卻極好地安撫了暴躁的靈魂。
好一會兒,池泷才回神,發現自己坐在柔軟的床上。
“又做噩夢了?”床頭被放上一杯溫水,池泷點點頭,端起來喝了一口,覺得心裡安定了些。
喝水時,她發現,自己的手臂已經被整齊地包紮好,末尾的結打得又漂亮又利索。
“你該去看看醫生。”
對此,池泷不置可否,也沒出聲。
摸摸臉,止血帶讓她臉上的皮膚感覺悶悶的。
對面,金發碧眼的人正在專心地操作光腦,眉頭微微皺起,好像在為什麼煩心。
明明才幾天沒見,卻總覺得好久都沒有看到他了。池泷想。
空氣中,峭壁上的崖柏正在接受雨水的洗禮,一場沉緩的大雨,壓彎從不向外界低頭的崖柏,水汽和沉香,沒有被稀釋或者沖淡,和諧交融在一起。
思緒徹底回籠,池泷才注意到,原來自己在賓館的房間,就是自己做委托時開的那間。
果然,枕頭底下摸到了壓縮包,和粗糙的金屬質感。
皺起眉頭,池泷将枕頭底下的東西全部拿出來:
壓縮包的隐身模式仍然開着,一隻陳舊的黑金懷表正靜靜躺在它的旁邊。
“這是……”拿到任務終結的道具,看到底部歪歪扭扭的字體,池泷心裡和上次一樣,沒有一絲開心。
晃了晃,懷表發出叮當的聲音。
懷表的重量似乎和上次自己摸到的、李光的那隻不太一樣。
打開懷表,時針和分針永遠停在了11:55的位置。
池泷擡頭向林息望去,不知何時,對方已經停下動作,坐在不遠處看着自己。
他眼中無風無浪,隻是起身,坐在床邊,順手接過那隻懷表。
靈巧的雙手沒有借助任何工具,隻是在外殼上摸索撥弄了一會兒。
“咔哒”,懷表的後殼被打開。
三塊迷你内存條輕輕落在雪白的床單上。
一塊看起來比較舊,布滿細小的擦痕,右下角,刻着一束飛燕草。
一塊看起來相對嶄新,滿大街通用的型号,正中間,白筆畫了一個圓。
還有一塊,是好看的銀色,型号過時,卻因為一直被人小心呵護,沒有破損,飄逸的篆書“尚”字,占據了整個外殼。
不知道為什麼,兩人誰也沒說出“看看”之類的話。
還是池泷,在幾分鐘後,講起她在基地的遭遇。
而後,是林息的叙述,卻沒提起洛熙和自己關于池泷的談話。
雙方聽到彼此的講述,都沒有露出意料之外的表情。
“你說該怎麼辦呢?”搓搓臉,池泷歎氣,她把那張銀色的内存條自然地遞給林息。
又拿起剩下的兩條放在眼前,烏沉的眸子看得認真,細細對比:“是先了解洛熙的秘密,還是解決吳天語的事情?”
她的态度很明顯了,林息想。
“我也不喜歡欠人情,”林息附和她的想法,将銀色内存條裝進口袋。
随即起身,拿走那個嶄新的内存條,卻沒有将它連接光腦,林息說:“走吧,他們都在樓下等着。”
“你看起來好像很着急。”開始收拾的池泷忍不住問,雖然說是問,但卻用的肯定語氣。
“是嗎?”背對着池泷,林息也在收拾自己的物品,“大概是因為我父親要來了吧。”
整理衣服的手頓了頓,池泷緩緩地、用力地咬了一口自己的下嘴唇。
唔,痛。
等到牙齒離開,她才假裝随意地問起:“林……”
她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林息的父親,最終還是做了最穩妥的選擇:“林先生怎麼突然要來?”
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父親被隊友如何稱呼,林息動作未停,将東西一件件裝進口袋,整理安放,沒有向池泷投來一分目光:“或許是知道我在這裡吧,沒關系,你不需要和他接觸。”
聽見這話,池泷心中偷偷松了口氣,又有些說不上來的不快。
但她随即想到:那為什麼上次,他不來?
當然,這句話并沒問出口。
樓下,李光和李青,還有遠道而來的阿瑞亞,在看到兩人身影時,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筆直地立在那裡。
“我沒事啦。”揚起手朝三人擺了擺,盡管手臂上包裹的繃帶,讓池泷的話看起來沒那麼有可信度。
“阿瑞亞老闆,大忙人,竟然抽空從央星過來?”池泷開玩笑。
“樸哥說,如果你不能全須全尾地回去,他一定會剁了我釀酒的手。”摸摸自己的圓肚皮,大老闆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語氣裡全是抱歉,“我們也沒料到,這次會發生這麼大的爆炸。”
剛好酒店投屏在播報今日的新聞:“發生于亞硫城内的爆炸,造成多人死亡,0人受傷。經調查,此次爆炸,或許與通緝犯吳天語有關,星警正在緊密跟進,事故原因是地下管道年久失修破裂……”
衆人靜靜聆聽,很快,是下一則短訊:“經專家研究,亞硫城的紅花滅種事件,是由未探索區域的輻射導緻,但請民衆放心,該輻射不會對人體有所傷害……”
譏諷劃過池泷眼中,這樣通篇的掩藏,不知道是哪一方的手筆。
“星警剛才來說,那場爆炸中,找到了一點天語的DNA,”看着星視的報道,李光哽咽,不停地眨動眼睛,“大約,他,意外,沒了。”
說完這話,李光輕輕呼了一口氣,語氣穩了穩,才繼續說:“他們說,天語可能是跟飛燕談崩了,導緻對方将他……當然,我們這次來主要是确定你的情況,順帶想問問,你們是否知道洛熙……”
“叔叔們先回去吧,”池泷轉過頭,打斷李光的發言,“委托還沒做完,我還需要去找一些東西。”
她目光裡帶着安慰,兩個事業有成的beta,眼神中明顯的懇切,讓他們看起來老了許多。
“東西很快就能找到,到時候,我會給兩位一個答複。”她低下頭,将身體轉向李青,擡起頭,臉上是誠摯的邀請,“你能不能帶我們去個地方?”
這是池泷第一次主動的請求。
第四次打開吳天語家的門,仍是和以前一樣的冷冷清清。
“我見到吳天語了。”進來後,池泷隻覺得這裡比剛來時更冷。
她看向客廳的窗戶,陽光灑在地闆上,亮晶晶。
“叔叔他,怎麼樣?”李青站在門口,擡眼詢問。
臉上帶着的焦急,不似作假。
“不好,”站在窗邊,客廳的窗戶外面,是隔壁樓棟的牆,盡管堵住了所有的好景色,卻離得較遠,不影響采光,“很不好,他變得像一隻充氣的白鼠,你見過嗎?”
池泷笑着,看向李青:“就是實驗室用的那種漂亮的小老鼠,你把氣往它身體裡打啊、打啊,它就會變得越大越大、像被吹起來的氣球。”
“因為氣壓,五髒六腑都被擠在一起,痛苦地吱吱叫。”
眼看李青的臉色越發鐵青,池泷忽然停下言語,提醒道:“哦,我忘了。吳天語不太會說話,所以,他連叫,都叫不出聲。”
向後退了一步,李青的腳後跟磕到了台階,情不自禁伸手扶住身邊的門框。
“洛熙,我回來了。”這次出聲的,是從剛才起,就遊離在人群之外的林息。
清冷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這個密碼,你知道吧。”
“我怎麼可能會知道,”面色蒼白,李青不解,溫和地笑着,“那個時候,我還不認識洛叔。”
“不要說謊,”池泷站在原地,面無表情,想一尊石像,“吳天語讨厭說謊,所以為了不撒謊,他幹脆連話都不說。”
想起基地裡,那個人搖頭晃腦的模樣,池泷閉上眼,深深吸氣。
“本來,這個視頻,如果被洛熙順利看到,那麼所有的事情,都将随着吳天語的犧牲而終結。”
“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洛熙的人,就是吳天語。他害怕,事關自己,洛熙不會輕易原諒傷害自己的人。”
林息接過話茬,出聲:“可惜,天不遂人願。”
“幾天前,洛熙偷偷去找了你。”
“我都能想象,當你拿不出證明時,得有多着急、多慌張。”林息平靜地叙述,像一個不稱職的演講者,“洛熙諷刺你了嗎?呵斥你了嗎?”
“都沒有吧,因為你不知道,”想起那人,想起那片銀色的内存條,碧藍眼眸中終于有了一絲波動,“他隻想聽你一句道歉。他很清楚,你是吳天語喜歡的孩子。”
鬼鬼祟祟來不及收拾門口的鞋子,大清早出門卻在中午才将懷表送給池泷。
林息想,那個驕傲的omega給過李青一天半的機會。
甚至很多機會。
“我沒有……”皺起眉頭,李青的臉上擺出憤怒,似乎真的被誣陷了。
可說完“沒有”,她卻遲遲接不下去。
“從很久以前,你便一直幫吳天語簽到,以你的藝術造詣,仿造和模仿筆迹而已,還不是手到擒來。”
“你喜歡科技,各類知識涉獵廣泛,嫁接視頻什麼的,也能做到。”
清冷的聲音向沒有底氣的憤怒進攻:“筆迹沒有對證,但你真的認為,自己的嫁接技術能躲過星警的排查?”
“連你自己都不信吧,一個躲在山林裡的omega,竟然能幹這麼多的事。”
想起自己的壓縮包被偷,林息忍不住歎息,這樣的人,如果能夠站在光裡,将會帶來多麼精彩的故事。
這下,李青終于露出了真實的表情,她瞪大雙眼,口舌微張,喃喃不知想說些什麼。
“這不怪你,你不清楚他們和飛燕的糾葛,”林息繼續說,“一開始我們懷疑是飛燕幫你造的賬戶,可他們為什麼要因此給自己留下被暴露的線索?”
“因為真正造假賬戶的那個人,需要将輿論引向飛燕,盡管現在來看,哼。”不屑的笑聲,早上的新聞裡,林息沒聽見一點關于飛燕的事。
“不如我這樣說,一開始,真正和飛燕有往來的人,是你!”
一切回到了原點。
“吳天語是怎麼發現你不對的?”林息走到客廳,平靜地審視着李青,她握住門框的手泛着蒼白,“大概是你覺得他不會發現,帶着僥幸心理偷酒的時候吧。”
“可你也沒想到他會幫你承擔下來所有的罪責,更沒想到,你以為有人承擔,事情就會過去,卻沒想到叔叔們竟然還不相信。”
“這也不怪你,因為人無法理解認知外的事情。因此,你沒法理解你的幾位叔叔之間的羁絆,他們竟然都不相信吳天語會是壞人。情有可原,畢竟你總是被抛棄的那個。”
這樣的話,有些傷人,可李青也隻是穿着粗氣,沒有反駁。
“為什麼吳天語會幫你?一邊是相識幾十年的手足兄弟,一邊是關系要好卻做錯事的小輩,正義的天平怎麼看,也不會傾向你,或許是因為這件事……”說到這兒,林息停頓了一下,“和小溪有關?”
終于,敏感的神經被觸動,李青忽地挺直了身體,她着急又堅定地大喊:“是我!我想要錢。我沒想到吳叔對倉管的工作那樣認真,也沒想過這種酒會賣那樣高的價格。明明這種材料,是我推薦給叔叔的,但我獲得的報酬,太少了。”
“為什麼少?是因為小溪生病嗎?那個項目花費了你太多的錢,導緻你不管賺多少,都無法填上那個無底洞。”
終于,池泷出聲,代替了林息。
她面色平靜,不願讓林息接觸那個和他名字相近的、孩子的事。
“你很清楚,飛燕找你推薦材料的原因不會那麼簡單,但你仍舊答應了。李青,你不是壞人,你吃盡苦頭也沒埋怨過這個世界,不然小溪不會活得這樣單純。”
“你變壞,是因為,你是一個alpha母親。”
“你得為了你的孩子,抛棄你的良心。”
“吳天語一定告訴過你,不要擔心吧。”池泷很溫柔。
“他拜托洛熙,僞造視頻、将你和醫院的賬戶往來挂到了自己名下。為了讓動機合理,洛熙還特地造了一個滿是破綻的‘隐秘’賬戶。”
“因此,吳天語也和飛燕做了交易。”
瞪大眼睛,李青再次覺得不可思議,頓了一會兒,她又悲痛起來。
“你想起飛燕的德性了嗎?他得去做交易,用自己把你換回來,讓洛熙知道飛燕的賬戶地址,留下給星警的引導陷阱。”
“洛熙不是會輕易心軟的人,我想,當吳天語去找他商量計劃時,他一定還是恨你,”想起洛熙,池泷總是會無奈地笑出聲,“你的錯讓吳天語承擔,他的錯也讓吳天語承擔,所有人的錯都轉嫁到同一個不相幹的人身上。”
“三個月前,他找洛熙拿藥,準備以身殉道,”事情其實很簡單,池泷想,但是自己當時為什麼想不到,“他不會撒謊,卻跟洛熙說‘自己一定還會回來’。因為他清楚,有這句話,洛熙暫時不會找你麻煩。但他死後,卻不一定了。”
“所以他是不是又找到你,告訴你,他偷偷為你準備了一條息怒的後路。”
“隻是那個後路,被我們不小心斷掉了。”
說到這兒,池泷呼氣,沉默了一會兒。
“他做了這麼多的事嗎……”門口傳來李青的自言自語。
她想起自己一開始被發現時,吳叔生氣的模樣,那樣大的力氣,甚至要折斷自己的手腕。
害怕,恐懼。
她将一切和盤托出,希望吳叔看在小溪的份上,饒自己一馬。
沒想到,吳叔卻讓自己帶他去看紅花。
天天上班回家,總能看見的紅花,吳叔卻看了很久很久。
然後他表示,不要擔心,一切他會處理。
想起他走後的那三個月,惴惴不安的李青,不僅要偷摸造假,還要打起精神應付每一個人,神經繃得像一根快要碎裂的皮筋。
明知吳叔不會在家,可她仍舊無數次從吳叔家無功而返,腦海中忍不住閃過各種想法:他是不是後悔幫自己了?
結果沒多久,偷酒的新聞爆發,星警入駐廠區。
那晚,一直消失的吳叔出現了,他将自己帶到家裡,笨拙地演示,當有人來找自己時,該怎麼做。
“洛熙,我回來了。”是密碼。
星視上是一段視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