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迷修發現自己有了知覺。
他聞得到氣味,聽得到聲音,手指觸碰泥土,也感覺得到粗粝和柔軟。他睜開眼,冷色的天空中,銀白的閃電正垂首注視着他,仿佛已經這樣看了千年萬年。草木在他周身綻放,卻離得很遠,遠得如同天邊虛無的幻影。
一切稀松平常,自然地流露,可他總覺得有什麼不太對。他想不起來,隻能拖着有些沉重的身體爬起來,向着前方走去。
“A……A……”
細若蚊呐的聲音在風中傳來,那聽起來是一個名字的首音節,安迷修恍惚傾聽,覺得那就是在叫自己。原來這天地間不是隻有自己一人,安迷修振奮起來,打起精神,加快腳步,向着那聲音的方向追去。
聲音越來越響亮,可所說的内容卻越來越模糊。和煦的風不知何時變得狂烈,雷鳴與驟雨倏忽而至。暴虐的天氣阻止了安迷修的步伐,一道雷光粗暴地砸在了他的面前。
安迷修連忙停下腳步,心有餘悸地往天上看,又往地上看,然後發現原來再向前一步竟是無底的深淵。
雷光救了他。安迷修這樣想着,忽然感覺糟糕的天氣都變得友善可親了,它們像是老朋友一樣,在關心他,擔憂他,怕他這樣執着地追逐下去,總得把自己摔得粉身碎骨。
“謝謝。”安迷修對着雷光說,“可是我必須離開這裡,我感覺得到,有人在呼喚我,在等待我。”
雷光無言,烈風也跟着緘默。天氣開始轉晴,如洗的天空下,太陽耀眼璀璨,廣袤無垠的原野擁抱着安迷修,熱烈的生命正灼灼生長。
安迷修不禁驚歎,原來他早在不知不覺中就抵達了目的地。那視野盡頭虛幻的景色并非海市蜃樓,而是真實存在的樂土。
鳥兒落到了他的肩膀上,蝴蝶在花上翩跹,風溫柔地撫摸他的臉,萬物都在輕柔歌唱。
可是安迷修很快又感覺到了傷心,他環顧四周,迷茫地想,為什麼這裡隻有自己一個人?
他總覺得身邊還該有一個人在,他們應該握着彼此的手,一起欣賞這生命創造的壯麗結果,他們會是截然不同的人,凝視彼此卻如對鏡自照。
那個人的脾氣應該不會很好,可偶爾也會擁有超凡的耐心,尤其是在試圖說服自己的時候。
他們會争吵,會戰鬥,也會擁抱,親吻,在每一個夜裡如擁抱唯一的世界一樣纏綿。
一個人之于宇宙是那麼渺小,可當他們擁有了另一個人的時候,就會發現一個人也可以是一個宇宙,有着比天地更廣闊的精神,比世界更沉重的靈魂,或許一個宇宙都不足以等同一個人——一個我們愛着人。
安迷修恍然大悟,是啊,他該有一個愛着的人,而不是隻有這空蕩蕩的美麗世界。
可他卻把那個人弄丢了。
想到這裡,安迷修急切起來,他四處張望,開始尋找,他不斷地跑啊跑,從白天跑到黑夜,從世界的這一頭跑到那一頭。
時間流轉,光陰變換,不知過去多久,安迷修仍然在不知疲憊地尋找,但哪裡也找不到,哪裡都沒有那個人的身影。
他究竟去哪裡了?安迷修在溪水邊停了下來,水中倒映着天上的雷光,雷光與太陽如同一雙深沉的眼,在遙遠的時空之外,默默注視着他徒勞的追尋。
“我該去哪裡找到你?”他喃喃自語。
終于,仿佛真的有人聽到了他的話語,這美麗空洞的世界有了變化。
溪水倏然變得漆黑,仔細去看,才發現不是溪水變黑,而是天邊出現的滾滾黑雲倒映其上,染黑了溪水,又染黑了大地。
童話般的世界在黑暗中枯萎,花朵畏懼地瑟縮起來,蝴蝶與鳥倉皇逃離,太陽消失無蹤,陰雲密布的蒼穹中,很快就隻剩下了雷光。
安迷修吃了一驚,下意識想要躲開侵染而來的黑暗,卻有鎖鍊忽然自虛空射出,将他緊緊捆在原地。
——你能找到的。
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響起,随即鎖鍊将他拽入黑暗。
下一刻,黑色的雲霧吞噬了所有,雷鳴驟響,如開天辟地的那道光,猛地劈向圍繞安迷修的黑暗。
劇烈的疼痛,刻骨銘心的哀愁,伴随着歡喜,慶幸,愛和絕望接踵而至。
他在欲望的黑暗中找回了自己,終于記起了自己從何而來,又究竟在尋找着什麼。
黑霧散去,鎖鍊化為飛灰,安迷修跌落在地,躬身跪倒,雷光蟄伏在他的手中,張揚跳動,像一顆小小的,正在劇烈運動的恒星。
“沒想到銀爵會把最後的力量用在這裡。”
金色的聖潔人影浮現在了安迷修的面前,變成了Adam的模樣。
他如神明垂憐,柔和地對安迷修說:“何必追尋無用的虛無?你本已經獲得永恒的甯靜。”
安迷修沒有立刻回應,他小心翼翼捧着那不羁的雷光,眼底浮現出如水的溫柔漣漪。
他說:“可永恒的甯靜,和死亡又有什麼區别?”
生命愚昧,無知,狂妄自負且不知悔改,生命同樣熱烈,美好,堅韌不拔且永不放棄。生命不該被任何形式定義,如果一定要有一個詞語來框定生命的形态,那必定隻有“自由”一詞。
而自由就是可能性,是未來,是在無數失敗中尋找出成功的唯一解。宇宙何嘗不是在無窮次的失敗中才孕育出了擁有靈魂的我們,和我們自由的意志?
這就是他在騎士之道中尋得的徹悟,是他在愛中找到的生命真谛。
也是他最終決定貫徹守護的唯一信念。
雷光融入了他的心口,他站起來,挺直背脊,面對這最初的騎士,一字一句道:“Adam,這就是我的選擇。”
Adam隻是搖搖頭,以哀憐的目光凝視這最後的騎士,仿佛凝視一個天真的幼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