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告歇斯底裡,開始咆哮:“沈抒遙!屠夫、劊子手、孤兒掃把星,根本不配自稱醫生!連自己家人都不救,還指望對别的病人上心嗎?你就沒有把人命當回事!我爸在你眼裡算什麼?一堆冷冰冰的實驗材料,你拿來展示刀工的一塊爛肉?”
一時間,無數雙眼都落在他身上,責難的、唏噓的、同情的……沈抒遙一絲不動,隻是直直地盯着自己的雙手,像是在看兩件血迹斑斑的兇器。
在原告一連串無甚意義的人身攻擊後,陪審團無法達成一緻意見。法官頭頂巨大輿情,扯了扯胡子,選擇當庭不宣判。
閃光燈沒有停下來片刻,長槍短炮的夾擊下,沈抒遙來到停車場。
一位友人在車裡朝他揮手:“我來拯救你了,交通恐懼症先生。”
沈抒遙好像沒有走過來的意思,把他當陌生人,當空氣。友人早見怪不怪了:“那重新認識一下吧?你好,見到你很高興,能把三年前患者心排指數精确到小數點後兩位,可就是死活記不住人臉的沈大主任啊。”
友人還掏出一沓票子撣了撣,笑道:“你看,為了照顧某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我幹脆将空白支票簿帶在身上,等着法官随時随地的罰款。”
沈抒遙坐上後排:“謝謝。”
“别說謝謝。想想以前,太多的病人感謝你,你總是回答不必。我一度以為你就會這麼一個詞了。”友人自顧自地追憶着,“曾經的你那麼難相處,你說不想應付能力堪憂的低能同事,還說他們還不如鑷子剪刀止血鉗,對上司的要求是閉嘴聽話。那個最讨人厭的你、讓我恨得牙癢癢、視為死敵的你哪裡去了?”
友人很臭屁地模仿:“‘請第三助手将自己的呼吸頻率調低兩檔,你呼出的廢氣正在污染我的術野’、‘全球97%的心胸外科論文都在研究我的術式,剩下3%因選題錯誤被拒稿’、‘降水量方差值超标,建議美國國家海洋和大氣管理局集體觀摩我如何保持千分尺級的情緒穩定度’……喝咖啡嗎?酸堿度可能偏離你的完美值喔。”
沈抒遙隻說:“送我去柏山吧。”
柏山墓園,埋葬着沈抒遙的哥哥。
他舉目無親,從小與哥哥相依為命。長兄如父,是哥哥辍學打工供他讀完了醫學院,也是因此落下了病。多少個夜晚他在墓地旁邊的草地上平躺下來,他也想要釋然,于是仰望夜空,看一看哥哥化作了哪顆星子。可耳邊卻傳來那天搏動的氣球泵、咝咝作響的呼吸機和尖銳的警報交織成的噪聲,以及自己嘶啞到了極緻的哭聲,哭到最後,嘴裡湧上來帶血的泡沫。如今,他的身體仿佛與這荒園永遠地連成一片,陰霾、毒霧裹挾着他,隻身堕入重複數年的噩夢當中。
車子正要啟動,那個小姑娘卻敲了車窗。
“感恩節快樂,送給你!”她雙手捧着一個半新不舊的八音盒,盒蓋上還搭着一條用玻璃球、塑料珠子編成的手鍊,眼睛亮亮地說,“一會有百年一遇的流星雨呢,大哥哥,記得一定要許願呀!”
沈抒遙總也不見笑,身上有淡淡的酒精味似的,給人以一種無菌的感覺。将花環系上手腕,也還是那一句:“謝謝你。”
車子開出這條街。友人沒話找話:“外科大夫的手可是很少戴東西的喲。”
沈抒遙卻說:“我已經不是醫生了。”
友人意識到說錯話,大錯特錯了:“哎,不要這麼消沉、一蹶不振下去啊!真的不想做手術了,還可以退居幕後,去做研究工作啊。比如機器人輔助、幹細胞人工心髒?你想研究什麼?”
沈抒遙輕輕閉上了眼睛,說:“我想研究時光倒流。”
友人被他噎了一下,也不知說什麼好了。
一雙聖手救人無數,到頭來竟親手送走了自己唯一的親人。友人十二分地理解沈抒遙的其心如死,他所有的意氣風發都被這一場失敗锉了個幹幹淨淨。尤其是對他曾是那樣心高氣傲、年少成名的人來說。
友人打開八音盒,想借着音樂舒緩一下氣氛。但是不論好說歹說,沈抒遙都不再回話了,成天戴着那對寶貝耳機。
真怕他太獨了,胡思亂想,等紅燈的功夫,友人索性摘了他的耳機。
沈抒遙居然一下紅了眼:“還給我!”
密閉的車廂裡,耳機中清晰地傳來——咚嗒、咚嗒……
Lub-Dub……?
“這是?心跳?你哥的?”友人臉上的震驚越放越大,“你天天聽這個做什麼?”
沈抒遙像喃喃自語,聲音幾不可聞:“當初是我太自信了,術前沒有認真聽他的心音。一定有明明可以發現的問題,可怎麼偏偏忽略了。哪怕多聽一秒,而我沒聽見。”
“沈抒遙你他媽瘋……”這個字沒有說出來,就隻有握緊拳頭砸了一下方向盤的聲音。
友人笑了,就此打住:“算了,我知道你不喜歡被人關心的感覺。”
空氣變得無比沉悶。沉默之中,車子開到了市政廳的所在地。這裡數以萬計的示威人群占滿了街道,持械的警察封鎖着現場。友人徒然歎一聲,層出不窮的醫改抗議,作壁上觀的官方處理,這樣的故事一年又一年。
“停一下!”沈抒遙忽說。
“又怎麼了?”友人語氣還帶些不快,目光透過後視鏡望來。
沈抒遙回想起剛才忽略的細節,那小姑娘送禮物的時候,袖子口那黑黢黢的。那藏着一條生了壞疽的手臂!她應該立刻入院,置之不理的話,馬上會有生命危險!
車還沒停穩,沈抒遙就下去了。
友人摘下眼鏡,擦拭并不存在的霧氣。但是對于沈抒遙這種人,什麼樣的姿态都白擺了。他大腦的運作方式遠遠超出現代醫學所理解的範疇,令人着實懷疑,它是矽基的。
所以有一句話,友人還沒有來得及說。
他想說,近日公衆和醫療體系的矛盾愈演愈烈,痛失親人的家屬走上街頭遊行抗議,花束在醫院門口堆得老高,弄得跟墓地似的。滔天的民意火箭速度轉化成過激的暴力,外科醫生更被污蔑成了大屠殺的兇手,可想而知接下來就是一場獵巫行動。你現在是風口浪尖上的頭号名人,最好成天呆在鋼鐵堡壘裡不出來。
他從後視鏡裡看到的沈抒遙,一邊的眼睫毛好像睡歪了,襯衣下還隐約可見鎖骨上一團水墨似的淤傷。這樣生活自理能力全無的人,真是每每看到他,心都突然揪了啊。
這樣想着,八音盒突然斷帶,芭蕾少女的裙子在最盛放的時刻,滞了空。
友人低下頭去合上它的時候,隻聽得一聲轟鳴的槍響。
然後整個世界便也陪着他消了聲般,沈抒遙二十九歲的生命就此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