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當。
廚娘聞聲過來,一看,菜刀掉在了地上。
廚娘厲聲怪道:“笨手笨腳的連刀都拿不住,你給我出去!”
沈抒遙萬古不化欺霜賽雪的面上,居然有點恓惶的樣子:“對不起,我再試一次。”
記得來蘇州的路上,小烏買了些用得上的工具。沈抒遙想換一把刀,打開笈囊,竟見小烏不止準備了文房四寶、鎮紙臂擱、荷包手巾、幹糧蠟燭,還有求蔔問卦的冊子,以及十分不薄的脩金。
恍然想到,曾經他去念醫學院的時候,哥哥也是事無巨細地為他準備,恨不得将他們整個小家都塞進行李箱。那時的他身無長物,有的隻不過是一點執着加上無窮盡的好奇。但是臨行的時候哥哥說,前途似錦,苦盡甘來。
轉頭成空。回頭看,現在的處境,好像也沒什麼不同。
兩輩子的人生,求來求去,竟然又回到原地。
廚娘端了一大盆滿滿的雜豆:“快給我把這些撿了,明兒打醬用。”
不一會兒,豆果來了:“紅茅姐姐要吃紅焖肉,請嬸子到外頭店裡買兩個肘子來,色要紅亮肉要糯一些,湯要濃濃的。”
廚娘殷勤答應,急忙出門前掐了沈抒遙一把:“撿不完豆子可别想着吃飯,有你好看!”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張大夫就找來了。
他問了三姐妹,得知沈抒遙一整晚沒回房。不過不用深想,腳趾頭都能猜到,新人一來,她們背後必作一篇文章。果然見到沈抒遙靠着竈台睡着了,形容不勝憔悴。腿上擱着一大盤簸箕,豆子紅的黃的綠的分門别類都撿好了,擺的形狀也極嚴整,畫畫的顔料盤一樣。
張大夫眼瞅着四下無人,悄悄伸出鞋一踩。簸箕翻了個個,豆子撒一地。
這聲音把沈抒遙吵醒了,他剛睜開眼,就看到張大夫指着他的鼻子大聲說:“私闖廚房重地還到處搗亂,啊?說!你是不是折梅館派來的細作?”
沈抒遙毫無波動地擡起了眼。張大夫不由得又腿肚子轉筋。
張大夫此人雖然胸懷不大,智力又比較一般,但他活半輩子,見過的人多。莫名覺得這個丫頭淡中有味,平中顯奇,故而常常說得嘴響心中卻忌憚,明面得罪得便有限。
又倏的一個電閃雷鳴,他才見沈抒遙方才睡夢之中,手中竟握着刀!形神皆是大怖,張大夫黑沉了臉:“這都幾更天了,麻溜的洗洗臉上學堂去!不對,回來,先把這些豆子撿了再去!”
廚娘在旁,見他是醫侍,卻不言不語幫自己幹了一宿的活,心裡不好意思,也後怕,便給了他一個饅頭當早飯。
張大夫也不是非要這麼刻薄一下,隻是突然覺得特别有必要證明自己不怕他,啪一下打飛饅頭:“這麼吃日子還過不過了?”狗把饅頭叼走了。
出了廚房,張大夫還餘悸似的不安地縮了好幾下身子。泥鳝似的鑽過波形的遊廊,一個轉角,三姐妹就在蓮花石幢後頭,門神似的蹲他。
張大夫吓一跳:“哎喲,我的祖奶奶們啊!這個點兒了還不去學堂,這不是在尚藥大人面前打我的臉嗎?”
紅茅兒冷笑道:“我看是你在打我們的臉!突然冒出來一個野丫頭,這是幾個意思?”
白薇說:“我們并非不能容人,那位妹妹我一見如故,竟是極喜歡的。更非不懂禦下之道,再犟的懷柔招撫也就畏威服德了。隻是今天便是醫士選侍的日子,原本三位醫士配三位醫侍,如今多了一個……”
紅茅兒插嘴:“一個蘿蔔一個坑,平白的多一個蘿蔔算怎麼回事!”
白薇溫雅笑道:“以先生見,斷不會不明白這一層。”
張大夫坐在石墩上聆訓,心裡越來越憋屈。自己好歹一介名醫,竟被女流之輩教訓。怪誰呢?要怪隻能怪朝廷。
朝中風氣承宋襲元,醫家地位之高,僅次于業儒者。聖上更說,夫良醫之用藥,如良将之用兵,鼓勵文武百官習醫。還在各地開辦了官方的惠民藥局,更把奉禦尚藥派到了蘇州來,吸收本地學生習醫,由醫學博士教習醫書,以養天下醫士。緻使如今這學堂裡,遍地是五侯七貴的子弟,甚至高門望族之中,亦不乏有女子自降身份,來充醫侍待選的。
學醫發蒙之時,男醫士便可挑選女醫侍,相當于醫生護士結成對子。本來三三成雙,現在沈抒遙臨時加塞,突然變成僧多粥少的局面,自然而然有個人便要落選了。
白薇說:“心中有父有君才甘為醫侍,女兒聲名竟已是在所不計。張大夫,我素敬你是守禮之人。”
張大夫汗涔涔:“我當家的不能隻為自己着想,不能從小局面去計較,不能隻想眼前利弊。本來這就是個難辦的事,難辦的人,難辦的地方啊……”
這時候,小厮忙不疊地來了,附耳低言數句。
張大夫大驚:“什麼!就是個馬前卒?”
打聽了一整天,終于得知那卡魚刺的壯漢一階半職都沒有,連翊王的面都沒見着過!
張大夫心中的大石終于落了地。小厮又說,親眼看到小烏走了。
張大夫眼睛一閉,就是小烏殺氣騰騰把劍架在他脖子上的那會兒。一口氣上不去也下不來,忙說:“保不齊他殺個回馬槍,你趕緊去官府把他告了。”
小厮大為詫異:“啊?告他?他犯了什麼罪?”
張大夫想小烏不像漢人:“通倭!”
轉過身對三姐妹,語氣變得雄壯:“等着吧,這個姓沈的臭妮子,不出三日我讓他豎着進來橫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