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恁說哪裡話咧,小的哪敢勞動貴人,就是…”小衙差佝着背往牆角蹭,喉嚨滾了三滾才難堪憋出後半句,“我丫頭燒得滾燙,灌了三副湯藥都不見汗。今兒撞大運遇着尚藥老爺…給念了好幾味草頭方,小的怕回去忘了,但是又不會寫字兒……”
衙差從懷裡掏出皺成腌菜似的黃紙。但中醫裡幹涉别人開的方有些忌諱,這叫嗆行。沈抒遙一時沒應。
衙差也沒往下說,隻是捧來一個托盤。擱着沈抒遙進大牢前扒下來的随身物:三頭鳳钗一支、私藏彩色小剪刀五把、還有白花一朵。就是那昨日開顱手術,隻因沈抒遙猶豫晚了一步,次日病房變了靈堂,病人孤女曾系在他手上的白花。
沈抒遙嗓子萬分灼痛,又說不出一丁點話了。喝下好幾口茶,咳了好一陣才微微出聲:“害的何症?”
“不說了,不說了,”衙差搓着打滿補丁的袖子,“窮人的命呐,賤。”
很快,沈抒遙碾硯道:“請說。”
衙差大喜過望:“是這幾味:金櫻子、細辛、黎蘆……”
沈抒遙一筆一劃,墨筆書寫主方,朱砂标注禁忌,章押右上角。
但是對方隻報了藥名,竟不說铢兩錢斤。問及,稱:“這不打緊。”
沈抒遙聽他口音時有時無,問道:“你是哪裡人?”
“小的祖籍,”衙差突然咧嘴,森森十二顆牙,“揚州。”
屏風後,忽起三聲擊掌脆響。
三位主審并着王妃一同出來。劉禦史喜笑顔開道:“虧得衙門裡還有個揚州人,否則白小姐你點的這出甕中捉鼈的大戲還真不好唱了!”
白薇撩開帳子最後才踱出,慢慢悠悠蔥指劃過桌上的藥方,念道:“‘金櫻子’?蘇州話四聲八調才以為是金櫻子,可是我們揚州上至八十老翁,下到八歲小兒,隻說五調。妹妹自稱揚州人士,明明該寫下‘金盞子’。莫不是這衙門的穿堂風太利,吹忘了妹妹的鄉音?”
沈抒遙嗓音渾濁:“沒有聽清。”
白薇繼續讀道:“那這細辛又作何解呢?踏雪堂舊檔上頭,白紙黑字寫着你的母親曾為醫女,姓辛。我朝以孝治天下,為避母諱,應當保留上部的立,将下部十改為一,細辛,你本當寫作細立一才是。”
白薇出示一張官造文書。這本是張一文為了給沈抒遙報名上學,從老櫥櫃裡翻出來以前學員的醫戶度牒。那學生懸崖采藥摔死了,牒文便成了無主之物。頂部篆書世醫三代承祖業醫,下頭寫戶主某某,丁口男婦若幹。張一文拿竈灰混着米漿糊了名諱生辰,書院招生的原就不大查醫侍的這些末節。張一文打點關系潤滑,就這麼給糊塗遞進來了。
本來民不舉官不究的事,卻被白薇翻出來了。
白薇說:“醫戶上寫你爹姓蔣,你倒姓沈;你娘蔣辛氏,你卻不諱辛字。鄉貫山西卻說自己是揚州人,揚州人又聽不懂揚州話。怎教人不生好奇,妹妹你這張畫皮底下,究竟藏着多少通天的秘密呢?”
沈抒遙聲音斷斷續續:“文書…張生所造…與我何相幹?”
“那你倒是拿出自個的醫戶來,”白薇悠悠地将手一伸,“既拿不出來,便把方子還給我,還要按你的方去抓藥呢!”
“既然前後是詐……還抓甚藥?”
白薇說:“你可看清了字兒——《蜀本草》記相反者十八種,其一諸參辛芍叛藜蘆,你這草烏怎麼敢跟細辛放在一起呢?真真巫醫現世藥死人了!”
劉禦史歎說:“三味藥分别定了三項罪,現在是師出有名罪罰有天!白小姐,我服了!”
王妃說:“這出戲叫什麼甕中捉鼈?我看是三打白骨精——姓沈的,你可現了原形了!”
白薇說:“我聞太祖在時,但凡亂籍就是一道清查令,三代親族編入匠籍永世不得科考,事發地暫停醫科舉十年,該府醫戶全體重審籍貫。如今這非醫戶而詐稱世業,僞造印信篡改黃冊,變亂叛籍者又當科何罪?”
劉禦史高聲:“詐冒鄉籍,杖一百,徒三年!”
瘦布政捋須:“僞造醫戶,斬監候!”
胖按察撫肚:“非法行醫緻人死亡,處絞!”
白薇笑了笑:“你瞧瞧,升堂的時候是誰口口聲聲說,三罪當三谳,疊審若證但證一罪願受淩遲的?如今可不是自己咬了自己的舌頭了?”
沈抒遙劇烈咳嗽,嗓子裡隻能擠出完全不成調的東西。圓臉衙差噴口痰,捆實帶下去了。
王妃虛扶鬓邊點翠鳳钗:“多虧我兒,這下人贓俱獲,鐵證如山!看你們三個老猢狲還敢縮頭烏龜似的躲懶!我知道了,原是我不夠體恤諸位老爺。直說便是,三位是要金山銀海?是求那蟒袍玉帶?”
瘦布政搓搓手指點鈔:“這天可太熱了,運河清淤的銀子叫日頭曬化了。下官不敢貪墨,隻求您指頭縫裡漏點兒,權當給河工們添碗綠豆湯。”
胖按察滿臉油汗地笑:“唉,今天讓這妖女鬧得差點背過氣兒去。老臣這五品補子,他壓不住魑魅魍魉啊!”
王妃眼風掃過:“劉禦史,你就别藏着掖着了,甭跟我這裝鹌鹑!”
“這倆小老兒一個求财一個求官,明打明的臉都不要了!本史呢,但求給沈氏讨個恩典,留個全屍罷!”衆人奇怪的目光裡,劉禦史笑了道,“我家那侄少爺打死了人,判了一命償一命,眼下現成的替死鬼是送上門來咯!”
言罷,四人縱情大笑。
笑罷,但聽外頭咻的一聲,如同裂帛。
王妃聞聲出去。原來沈抒遙沒被押到大牢裡去,半道便被白薇截下來。
白薇竟叫人取了鞭子。禦藥被她全倒了喂魚,蘭竹圖上數道血痕。
王妃到底禮佛之人,這畫面一眼就看得她心肝脾腎都絞在一起:“薇兒走吧!這哪是姑娘家能見的?”
沈抒遙裙裾展若蓮花。白薇眼圈霎時全紅了,可是越是怕,她越要看。繡鞋尖故意往前一步,浸得猩紅:“武瞾殺人剜目斷手,要成大事,豈畏這些?”
王妃見這小血人也慌了,忙說:“乖女兒,青天白日的動私刑,傳出去跌份,我家王爺最聽不得這個!押去诏獄叫番子們伺候,一百零八種刑法,不比你這一鞭子解氣?”
白薇笑道:“打蛇打七寸,殺人先誅心。對付這種人,斷脊插針彈琵琶,鈎子抽了他的腸子都不見得他求饒一聲。”
擡手命人止了鞭子,細細端詳,隻見沈抒遙的手,顫得最是厲害。
她忽道:“松綁。”
再一鞭,果見沈抒遙甯願何處受刑,也将那一雙手護得嚴密無比。
聽到她的輕笑,沈抒遙瞳孔陡然放大。
此夜,衙門口的學子久久不去。他們還在讨說法,秋闱在即,大家手廢了還怎麼考試?官府難道打算就這麼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了?
月光忽然被濃雲吞沒。門裡頭有了動靜,一人戴着木枷被推了出來,跪倒所有人面前。
那樣子,大家一時間竟已全然認不出來。這誰啊?
直到白薇出來,衆人說:“你來幹嘛,你懂斷案嗎?”
“斷案還不容易?”白薇笑着,揭開刑具上的黑布,“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拶子套上,攥緊拉繩,左右一喝。
數百數千的林鳥驚飛。
十指連心。
咔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