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會場那叫一個人仰馬翻。祭壇的城垛如沙塔般傾頹,官員們匍匐在碎磚瓦礫間瑟瑟發抖,恍如被暴雨打落一地秋後蟬。方才還笙歌鼎沸喧火熱鬧的宴席轉瞬狼藉,人們誰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瘟頭瘟腦張望。
這哪裡像是劫法場,分明差不多一個裡應外合的絕殺局,刺殺當朝攝政王來了。明堂之上重兵拱衛,可炮彈的準頭再偏一點,七殿下此時已是盒中灰。
攢局的趙王公差點成了草原罪人,連小烏都顧不得,厲聲喝道:“速速擒拿刺客!要活的!”
“你别張忙,”翊王無聲皺了皺眉,口氣裡略略帶點掃興,“本王一天天遭暗算不知凡幾,左右還是那幾個老冤家。這麼點小事就吓花了眼,别人偏頭啐唾沫的不知議論些什麼。”
“沒請大王的旨,不該擅作主張。大王,我失态了……”趙王公忙起身惶恐地一躬,抖得滿身都是灰土草節兒。衆人也都像風吹得倒伏了的草,又趴地上了。
“不妨,你是草原上的大王嘛。”
蔺先生因目視翊王,遞來眼色:縱不追王妃,單是捉回小烏,以王妃今日的能耐,又要大鬧天宮一次啊。深深懷疑這隻是王妃焚天計劃的第一縷星火,豈會止步于此?不斬其根,其後患無窮已。
翊王向後略仰,似乎有點嫌日頭晃眼,垂目沉吟道:“本王有個不情之請:你買本王一個面子,好麼?”
“您如中天之日光照草原!我永遠都不會違拗您的聖意!”趙王公身子又向下低伏一下,翊王一晃手止住了。
“請坐下,聽本王說。”翊王執銀壺親往西席斟酒,命侍者遞過熱巾子,“本王的王妃自小體弱多病,偶得昆侖神女入夢,須得日行一善續命。本王在菩薩跟前立過誓,要替他完願。既然天意所示,順水推舟,本王就送給你一塊昆侖月髓,換取烏駁扈的性命,可使得? ”
翊王将扇子上凝脂的霜天玉墜解下來,解的時候特地握住了扇骨。沒讓人瞧見那最能截辟邪鎮災的雷擊木,被沈抒遙送來的一發炮彈震裂了。
趙王公戰戰兢兢捧了:“謝恩謝恩!這是長生天徹辰汗的仁慈,您的胸懷比這無邊的草原還要寬廣!這是王妃可敦的博愛,王妃的心靈如同白鹿般神聖純淨!”
掌事官懷抱令箭,踏着蒙古貴胄特有的方步行至場中,聲震瓦礫: “奉至尊無上的大将軍王鈞旨,特赦奴隸烏駁扈·阿日斯蘭巴圖爾!”
翊王舉盞:“滿飲此杯,蒙漢共飲太平酒。”
銀盞盛銀尾羔,金樽浮馬湩濃,宴樂複又笙箫,會場上的節目也繼續了下去。搏克手以鷹步躍入場地,展開雙臂模仿雄鷹翺翔,靴底在草皮上犁出深痕。那力士摔翻七部盟主,頸懸九連冠将嘎,烈日下猶如盤龍吐焰,單膝觸地蒙語長嘯:“将嘎非飾,乃勇士之膽;騰格裡哈達非帛,實天命之绶。天命汗賜,永鎮北疆!長生天徹辰汗!天命照臨草原!”忽有快馬沖破儀仗,馬上人反手張弓,連發二十七矢,箭箭釘入樹幹,竟烙出個“聖明”二字丹書。箭翎未定已滾鞍獻金弓:“大王弓開如滿月,箭去似流星!”霎時間,七十二部台吉以蒙語漢話同聲山呼,聲浪遠震得斡難河水倒卷,連在千裡外的燕山都傳來隆隆回響......
朱安麒在下首偷觑,他不理解為什麼大海碗在七叔手裡跟杯子似的,眉眼兒眨都不眨一下,但那眼睛亮得不像話,數個不經意間那個表情确實擔得上一句鷹視狼顧。難怪朝野皆傳七殿下陰狠善變。
忽聞三聲牛角号響遏行雲,一聲“開欄” ,但見東西兩側欄門轟然洞開,恰似岩畫中騰躍而出的一百多匹生個子馬狂奔猛沖,或玄或赤,或骊或骍,烏雲壓陣、赤電裂空、雪浪排山,恍若遠古奔湧而來的一條大河,直撲月台前,百丈闊地上騰起翻江倒海的塵煙。
翊王舉鏡望去,調着旋鈕笑了道:“宇文翼!本王要那匹飒露紫,去給我套。”
宇文翼說:“少帥,那馬有點娘們。”
翊王說:“要的就是它娘們,配王妃正正好。”
宇文翼飛騎沒入黃塵。那紫骝倏忽穿行馬群如銀梭分水,丈八套杆淩空劃出新月弧光,眼瞧着要勒住馬頸,咻一聲前蹄猛挫,從套索下滑出三尺,空了。空杆回彈時馬噴個響鼻,又響又脆的啾啾啾聲,笑人似的。宇文翼是又喜又氣,好啊,好個會兵法的小銀蛟!你把我耍得滴溜溜亂轉!幾次騰身欲撲馬背,但這馬極為靈巧,不知使了個什麼身法,每次機警閃轉過去。宇文翼也是實在忌憚,怕給那苗條美麗的雪青色小馬壓塌了。
一直追到一個峪口,正逼到了凹地,将它困在方圓五丈的煙塵裡。天外忽來一女,竟如敦煌飛天般輕捷上馬,伸手一提鬃,任憑馬百般折騰,竟踩着馬镫淩空倒旋,輕叱着抖開套繩,纖指如拈佛國曼陀羅花拂着馬臀。竟在馬背上連翻三個筋鬥,直看得台上台下彩聲雷動。漸漸馬兒知她手段,叫東向東,揮西向西,蹄子踏出一串圓融軌迹。
兜了一個圈子返回月台,那紅衣馬女翻身下騎: “長生天徹辰汗,汗血天馬、千裡龍駒,從此它是您的了!”
翊王斜倚憑幾,饒有興緻地問趙王公:“這是你們大蒙古國哪位金枝玉葉?”
不待趙王公開口,她自行應答:“吉日龍朵·敖登格。”
“本王記得江格爾史詩裡,敖登格是手握星辰的少女。看來你父汗很寵愛你了。”
“我是父汗最寵愛的九公主,可我從生下來就沒有跪過父汗,”吉日龍朵深深伏了下去,“因為我們草原隻拜長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