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紅的沈抒遙,蕉綠的李漸蘇,雪白的林鳳璋。三人鼎立一個屋檐下。
風好大,吹得林鳳璋旋轉入土。
沈抒遙自認為說到這個份上已經很直白了,微笑得好像解決了一件人生大事,卸下千鈞重擔:“李漸蘇,請你開尊口。”
他是騎在哥哥脖子上長大的,沒有決裂以前走路都要挽着他的手。況且兩人更兼有過那般月下馬上狎昵的情分,一坐一起便都大不一樣了。沈抒遙囫囵抓住他的衣袖,把李漸蘇的手輕輕往外扯了幾下:“你答應我了。”
“入閣拜相前途無量的人,放着正大光明的仕途不走,你逼他從醫,”李漸蘇鳳目微擡,淡淡看林鳳璋,“你是要砍了他的頭啊。”
李漸蘇聽着聲音毫無喜愠。但哪裡爆炸了一顆原子彈,滾滾濃煙都從嗓子裡沖出來,嗆得沈抒遙退了半步。李漸蘇反手擒住他腕子扯近身來,一點也沒掩飾那細微之處的親密。
沈抒遙迎上他的目光,面對君上擡頭相視便是極其僭越了,在李漸蘇這種大型食肉貓科動物眼裡四目相對更是挑釁的意思:“你不要在這裡危言聳聽。太醫院有記名供奉的舊例,林先生大可位列朝班,卻不用來太和書院上學。”
李漸蘇笑了:“你還打算得挺好的,有名無實的夫妻?”
這真有點把林鳳璋吓着了,汗出得像洗澡,表演具象化的手足無措:“醫官侍诏非同姻緣契約,但這也...這如何使得!”
李漸蘇舒然:“不妨把事情做徹底點,五十步跟一百步有什麼不同嗎? ”
沈抒遙贊同道:“若林先生願入學,我也掃徑相迎。你勤勉好學,你的手又能化腐朽為神奇……”
林鳳璋挖補戶籍時,沈抒遙頂級心動,心裡就已經非他不可了。指的是博導對于博士生的那種非他不可。
林鳳璋那雙手,沈抒遙初步估計,每分鐘最少可以打70個結。别小看打結,此乃外科基本功,立身之本。一般打60個方結,尚需經千百次枯燥錘煉;80個堪稱天賦異禀,運動神經不發達的,此生無望。說的就是李漸蘇這種人,握力大但是不巧,不是這塊料;若破百結大關,便已超凡入聖,已經正式進入獨孤求敗的境界。而前世的沈抒遙,一分鐘可以打198個方結,也就是396個正反結,雙手翻飛流星趕月打結打出了殘影,已超越達芬奇手術機器人第三代187單結/分鐘理論最大值。
李漸蘇閑庭信步,非常有同感地喟歎道:“是我孤陋了,還不知他竟是個古今無雙的完人。原以為平步青雲官運亨通便是擡舉他了,既有這般清流,天下人都有救了。的确,如果能夠兩全其美,倒也是我大明百姓之福。林鳳璋,那你也别書呆子氣了。”
沈抒遙漸生敵意,有一種高考招生辦主任搶人如臨大敵的感覺:“這樣的人來從醫才是天下之福,蒼生大幸。”
正勢如水火,忽聽噗通一聲。林鳳璋突然伏地叩首:“為了天下蒼生求你别說了!懇請沈小姐貴人開恩,莫再論這些……”
李漸蘇沒什麼意外的,作菩薩低眉狀,很平常的口吻道:“免禮罷,小林。”
競争對手相見,沈抒遙分外眼紅:“李漸蘇,是你懂禮數一點。”
林鳳璋:“是你别說了,萬勿戲言!這是你一個人的臨時動議吧,你嘴巴皮一碰就蹦出來了!”
沈抒遙:“這是心裡蹦出來的,肺腑之言。”
感到了這句話摧枯拉朽的殺傷力,林鳳璋求救地望了李漸蘇一眼。
李漸蘇閑靜少言,清雅富貴好悠閑:“君子先擇而後交,小人先交而後擇。哪有你林鳳璋這麼麻煩的男子?事在人為,日久則情生,到了那天就了解了,而且是全面了解。 ”
林鳳璋扶住門框的手骨節發白:“不不不不……”
李漸蘇扇面山水随腕輕搖,把這個不字暢若流水地接了下去:“不但生情,還生孩子,令堂豈不樂見麟孫繞膝? ”
沈抒遙遲疑着,似乎在尋找表達方式:“令堂沉疴,我自當盡心。你牢中照拂之恩,此恩……”
林鳳璋:“一筆勾銷!請你千萬别為了我再說傻話再做傻事了!”
沈抒遙很詫異:“為什麼這樣說?”
林鳳璋更驚恐,已經是在邊緣地帶求生存了,誰知還得去邊緣的邊緣:“你做這些事置人于何地?往日無仇,近日無冤,我什麼事情得罪貴人了,這樣跟我和家母過不去?再說下去要折死折煞林家滿門矣!”
“李漸蘇,你說句話,”沈抒遙像一個櫥窗外沒帶錢買糖吃的孩子,弄不懂這個情況,果然自己并不擅長與人交往,是很需要李漸蘇把着關從中調停的,“我除了他誰都不要,别人我眼光下不來,感覺也下不來。”
“我不是一直在說話?”李漸蘇語調春困秋乏夏倦冬眠,就這麼懶洋洋的,畢竟他永遠用不着跟誰狼吞虎咽地搶時間,“林鳳璋,你既得賜第,怎麼你這隻鳳凰,還呆在野雞窩?”
林鳳璋忙疊手深揖,衣服泛着謙卑的青灰:“涓埃之功未立安敢僭居華堂?前面的路,每一寸都要自己蹚出來,否則今天不會有禍事,誰保得住明天?這是家母一直以來的教誨。”
“如此說令堂也在了,”李漸蘇慈悲道,“煩代問老夫人安,再讨盞茶喝吧。”
林鳳璋忙不疊折身回屋,膝關節軟了一下,差點站不穩。掩門銅環猶自晃蕩。
傻子也看得出來,黃了!沮喪中沈抒遙把怨恨都集中到李漸蘇身上,他竟敢這樣冷落答應了自己的事!卻很難得體地表達憤怒,總不能像小時候一樣,生氣沒人理睬就把桌椅碰得砰砰響吧,那太小兒科了。
“走吧。”李漸蘇倒像是體貼,但他說什麼都有種撒謊的意味,“事緩則圓,今日不成還有明朝,明朝不成還有後朝。不該這麼吵的萬人知道,這日子且長着。 ”
沈抒遙在沉思之中猛的一驚,豁然醒悟了,為李漸蘇一系列的編故事拱火水平感到連連吃驚,眉眼染了薄怒:“ 你不是來幫我的。見到我有一點好,你就不高興。你真狡猾。”
“呀呀你有意見了,怨我不得力了。罷罷,是是,我一無所有,再不狡猾點,那就沒有一點盼頭了,墨墨黑。”李漸蘇依然故态,倜傥模樣,“随你說吧。你是債主子,你的話就是聖旨。你是大爺,我是小媳婦,受了氣還要賠笑臉……”
說着面上忽地挨了一擊,李漸蘇沒反應過來說: “你是打我嗎? ”
沈抒遙也做夢似的怔了怔: “不是,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想捂住你的嘴,手伸出去太急了。弄錯了,讓我看看怎麼樣了。”
李漸蘇說: “你是打我。 ”
沈抒遙說: “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