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襄陽城頭火把搖曳,映照得城牆上的青磚泛着幽幽的光。魏延拾階而上,登上城牆,他的臉時而在跳動的火光下,時而在陰影裡。
城樓上來回巡邏的士兵沒有什麼精神,彎腰駝背,拖拖沓沓地走。
雖然荊州方面沒有發出明确的信号,但将士們或多或少都知道蔡瑁有意攜劉琮投降曹操,因此并未因曹軍逼近而産生任何緊張。至于駐紮新野的劉備一方,在荊襄兩地的兵士們口中已經被傳得神乎其神。傳說劉備去南陽三顧茅廬聘回一個巫女為軍師,此巫女法術高強,尤其擅長縱火。每次縱火都是十萬十萬地燒死人,與她為敵者幾乎無人生還。襄陽守軍滿打滿算隻有三萬人,就算再翻一倍,都不夠巫女放一把火燒的。面對如此可怕的巫女,襄陽守軍毫無鬥志——凡人如何打得過巫女?再怎麼防守也無用。
整個襄陽城裡唯一認真守城的,恐怕隻有将軍文聘。文聘對劉表忠心耿耿,劉表死後,他将這份忠心獻給了劉琮。隻要劉琮還沒有放棄襄陽,他就絕不讓襄陽落入他人手中。
文聘在《三國演義》中戲份不多,梁爽對于文聘這個名字毫無印象,隻是聽趙雲說文将軍十分忠義,乃可敬可佩之人,因此梁爽告訴魏延隻需帶幾名勇士合力将文聘控制住即可,千萬不要殺,更要防着他自殺。
魏延在值房外駐足。手探向腰間,手指輕輕摩挲着匕首手柄上的饕餮紋路。
他擺擺手,命附近的侍衛們都退下,然後深吸了一口氣,徐徐呼出,推開房門。
今夜沒有月光,室内隻有桌案旁擺着一座五盞青銅連枝燈,甚是昏暗。
魏延與諸将相處不甚融洽,文聘也不例外,見魏延來,起身抱拳打個招呼,并不多話,隻說白天并無異常,隻是新野那名女軍師慣會在夜裡縱火,先前兩次火燒博望坡都是在夜裡,還請魏将軍多多提點打更守夜的士卒,切勿懈怠。
魏延如往常一般,闆着臉點點頭。
文聘便道:“如此,我便告退,有勞魏将軍打起精神值夜了。”轉身離去。
忽聽得身後魏延叫道“文将軍,得罪了。”
文聘吃驚,連忙回頭,魏延迅疾手起,一匕首刺進他側頸,登時鮮血噴濺。
不等文聘有任何反應,魏延猛地拔去匕首,文聘高大的身軀隻晃了晃,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叫喊,便轟然倒地。
魏延從懷中掏出令牌。
微微泛黃的象牙令牌上登時沁染了他手掌的血。
魏延想去擦拭,但又停住。
他不擦了。
調兵遣将的令牌,本就是沾了血的,沾着成千上萬人的血。它也本就應該沾血。
魏延以他和文聘二人的名義傳令襄陽諸将都到城樓下集合,說得到線報,劉備即将攻打襄陽,召衆人商議。又在城樓外/圍埋伏了心腹充當刀斧手。
軍情如火,諸将很快趕到,齊聚城樓下。等人到齊,魏延派人喊諸将上樓。
不直接讓衆人在城樓上集合,衆人心中稍覺古怪,但考慮到或許兩位主将要先商量機密,因此也沒有深究,一同上樓去。
上樓,推開房門,眼前赫然是文聘将軍的屍體。
衆人大駭,紛紛警戒,卻見魏延在室内,安坐在主位,正幽幽看着大家。
“魏延!怎麼回事!文将軍怎麼會……”
魏延亮出令牌:“先主遺命,劉琮繼位,由劉備輔政,以黃楚為軍師。今蔡瑁挾持少主,欲殺劉備、黃楚,又欲将荊襄兩地獻于曹操,實乃不忠不義的叛臣,有負先主在天之靈!先主待我有知遇之恩,我絕不忍坐視。今有先主令牌在此,我欲攜襄陽軍民投誠劉備,并讨伐蔡瑁,以實現先主遺願,告慰先主。文聘頑固不化,已被我殺了。”
一名副将叫道:“那令牌該在劉備、黃楚手中,你如何得來!魏延,你這小人,明明是叛主還要說得冠冕堂皇!你當我們是傻子呢!”
忽明忽暗的燈光下,魏延陰鸷的面容無喜無怒,說道:“欲與我同投劉備的,留下;要奔荊州去的,走。”
将領們喊道:“就憑你,也想當我們的頭兒!做夢!”
魏延掃視衆人,竟無人願追随他。
“來人,殺。”魏延沒有一個字啰嗦。上百名刀斧手在門外聽令,一擁而上,在狹窄的房間裡大開殺戒。
咒罵聲、慘叫聲、兵器砍擊聲……室内血肉橫飛,很快歸于死亡的幽靜。
活下來的刀斧手們恭敬站好,拱手向魏延緻意。
“來人!速傳吾令:依先主遺命,襄陽本應奉公子劉琮為主,奈何蔡瑁奸賊挾持幼主,圖謀不軌,欲投降曹操。蓋因先主遺命由劉備輔政,今起由劉備執掌襄陽,以安民心。劉備将軍仁德布于四海,寬厚待民,凡歸順者,皆以恩義撫之。襄陽軍民,勿生疑慮,各安其業,生計如常,勿負劉備将軍一片仁心!”
魏宅。趙雲手握劉表的寶劍,正焦急不安地等待魏延的消息。
他不想軍師死。他不想軍師有任何危險。所以他們必須成功。
黃楚在故作淡定地飲茶,但她心底其實同樣浮動着不安。
魏延在賭她排兵布陣打赢曹操的本事,而她則在賭魏延的心思:賭他不會變卦,會真的拿下襄陽并獻給劉備。
等到傳令兵飛奔而來告訴她“接管襄陽已成,請軍師至城樓議事并通知主公來駐襄陽”時,黃楚驚得将手中陶碗跌得粉碎。
她猛然發現她忘了一點:她将事情交給魏延去做其實是在賭魏延的人性。
她看見了傳令兵鞋上的血。
她知道一定是城中某處發生了血案。
她恍然明白文聘必定兇多吉少。
她這才意識到對于魏延來說,把城池獻給劉備還不算利益最大化,作為唯一的主将把城池獻給劉備,才算。
要想控制諸将,明明用些手段把他們綁了、作為俘虜獻給劉備就可以——她甚至已經向他提供了足量的麻沸散,但他偏要殺。
非要殺同僚,無非是怕他們之中有誰分去了他的功勞、将來比他更受重用,或者純粹為了報複過去的私怨。
她太自負了。
她低估了魏延的野心和殘忍。
她終于明白諸葛亮前世為什麼死前要專門留下計策誅殺他。
魏延是一把難以控制的利劍。一把冰冷、嗜血的利劍。
趙雲眼睜睜看着,見黃楚呆呆望向地面許久、又打了個冷戰。
他起初不懂為什麼軍師聽到消息時毫無喜悅,他以為軍師是在疑心消息的真假。直到他順着她的目光同樣看清了傳令兵鞋上的血迹。
趙雲為防那傳令兵看出什麼破綻,忙笑道:“軍師素來體弱,為了襄陽而操心勞力數日,現在終于心裡松了勁,身子一時緩不過來。你且去告訴魏将軍,軍師來之前便已與主公約定,明日大軍便至。請将軍今夜辛苦些,看看明日大軍抵達後該如何安置,又如何與城中原有軍隊整編。”打發那人離去。
趙雲将外褂脫下,披在她身上。
梁爽一擡頭,趙雲看見了她滿臉的淚。
她望着他,顫抖的嘴唇動了動,終究什麼都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