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剛從隴西老家搬來烨都的吏部侍郎姚鶴有個獨生女,說是一來烨都就患上了眼疾,八歲時病症加重,姚父姚母心急如焚,上至太醫院,下至民間聖手,統統請了個遍。
梁轸梁太醫,那時是太醫院院判,我朝最年長的老太醫,即将緻仕回鄉。先皇曾患有青光眼,幾近失明,經過他的妙手,竟然康複如初。
姚鶴腆着一把臉,趁着梁太醫回鄉前親登門請來了人,為女兒診治。
一座不算闊氣,卻典雅甯靜的宅邸後院,花圃裡的芍藥恹恹兒垂着頭,石桌上擺放着幾碟精緻的糕點和茶水。女孩兒頭頂雙環髻,腕上一隻種水極佳的小玉镯,脖挂雕工精緻鑲紅綠寶石的純金長命鎖,一身粉藍色緞面小襖裙,額間一點粉嫩的花钿,襯出圓滾滾的臉蛋白嫩水靈,唇紅齒白。她正坐在石凳子上晃蕩腳丫子。
梁太醫坐在院中,給姚凄凄把了一會兒脈,頂着小女孩兩顆又大又圓的眼烏珠子定定射出的精光,竟宛如承受着巨大的壓力一般。不過在他把完脈,仔細觀察了一番病人的眼睛後,滄桑的瘦臉上并未表現出痛惜的神情,而是帶着一絲驚奇。
他撫摸了兩把雪白的山羊胡,給出了診斷結論——是個犟種。
太醫院院判确實有兩把刷子,外頭請過的大夫裡,十個有八個看過姚凄凄的眼睛後,都說她是鬼上身了。
因為姚凄凄的眼睛實在詭異,一旦盯上了一件東西,便直勾勾地盯着,好幾個時辰不會轉一下眼珠子。姚父姚母懷疑女兒是雙目失去了轉動的能力,所以才會一直盯着一件東西看,可當那件東西消失在了視野之内,她也會放棄,轉而換下一樣東西盯。
若是物件也就罷了,可他還喜歡盯人。
任何人被别人死死盯着不動,也會無地自容,十分尴尬窘迫,甚至怒意上湧,以為那人找茬,即使盯人的是個乳牙剛掉的小女孩。
“小女眼睛是否可醫,還請梁太醫明示,不必考慮我與拙荊的感受。”姚鶴深呼吸,做好了準備。
梁太醫慢騰騰拿起玳瑁毛筆,姚鶴以為太醫已經有了主意,要開始寫藥方子了,連忙幫太醫鋪好紙。可梁太醫舉着筆,在姚凄凄的眼前晃了晃。
女孩的眼睛果然被筆杆上的美麗花紋吸引,随着那筆的移動,頸部轉動了起來。
“還請梁太醫,寫個方子,我也好按方抓藥。”姚鶴道。
而梁太醫慢騰騰放下筆,收起鼻梁上的玳瑁目鏡,慢騰騰道:“小姐的症狀隻能算是習性不佳,或是心裡頭有點疙瘩。不影響日常生活的話,按老夫的意思,不必吃藥。”
姚鶴夫婦兩個面面相觑,彼此看到了對方眼裡的絕望。
姚夫人問:“從外頭的大夫那裡聽聞,針灸活血化瘀,放松經絡,或許有用,依梁太醫所見,是否可以在眼周施針?如何施針?”
“回夫人,并不是眼睛或是筋骨穴位處出了什麼毛病,紮再多針,等閑也不會變好。”
梁太醫果然沒有顧忌姚家夫妻兩的感受,他的話聽起來分外紮心。
姚鶴道:“依您剛才所言,習性不佳,和那心裡頭的疙瘩,是作何說法?”
姚鶴夫妻兩個堅信女兒是得了什麼怪病,需要好好醫治才能康複,所以理解不了太醫說的那種膚淺的病因。
梁太醫言簡意赅:“女娃娃忒犟。”
“您的意思是……”,“喝個什麼藥能治啊?”
瞅了瞅聽不懂簡明人話的夫妻倆,梁太醫心裡煩躁,忍了又忍,才把“沒教養”三個字憋住了。吏部侍郎是朝裡的新貴,還是别得罪的好。
“若非要什麼藥材,那掃帚上的細竹簽,格子架上的雞毛撣,教書先生的打手闆,都是好藥,扒了衣裳,用力外敷,也就好了。”太醫将脈枕收到匣子裡,啪一下關起盒子,再喝口茶就打算走了。
姚鶴在心裡咂摸了片刻,似乎頓悟:“太醫的意思,是小女的眼睛不需要治,她是故意盯着旁人的,打一頓就好了?”
梁太醫老懷甚慰。
姚凄凄的眼睛沒有任何問題,純粹是故意的。她在街上看到一個人,若是引起了她的興趣,便盯緊了,目光發直,定定射出,似有攻擊力。尤其是那人要是與她眼神對上了,她就絕不會先移開眼,一定要對方比她先收起眸子,仿佛丢盔卸甲,落荒而逃,那樣她算是大獲全勝了。
“沒教養”三個字可謂概括精辟。
給梁太醫付了多多的診金,再把人恭恭敬敬送出府後。姚鶴回到院子裡,深呼吸,握緊了拳頭,打定主意試試那法子,吩咐在一旁伺候的丫鬟去拿雞毛撣。
丫鬟是個機靈的,先是看了看當家主母,姚夫人一把抱住姚凄凄,用隴西那邊的口音說:“老爺,你想幹嘛?”
打是舍不得打,姚鶴隻是想吓吓她,闆着個臉,撸了兩下寬大的袖子:“你把她放開。”
姚夫人淚眼婆娑,帕子舉起來在兩隻美目上點了又點:“咱們的七兒隻有八歲,還病着呢,你竟忍心打她?”
姚鶴不懼内,但是受不了夫人裝弱,抱着女兒哭起來,好似黑心惡丈夫薄待了妻女。
“夫人呐,你還沒聽出來嗎?從五歲開始到現在,這麼久了,她就是在裝病!”
“你要打她,不如打我,用力地打,狠狠地打。我可憐的兒啊,你是我唯一的女兒,我的骨肉囡囡,從小到大一根寒毛都沒舍得碰過,殺雞都不讓她看,被你棍子下去,就打碎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