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換一個明綽心情好些的時候,她倒也不會責怪蕭盈認不出她,因為她也幾乎快認不出皇兄了。
兩個孩子如今不在一處教養,一年到頭也不見得能見上一面。明綽上回見他還是過年,天子攜宗親百官祭禮。她能看見皇兄,皇兄卻未必能看見站在人群裡的她。對蕭盈來說,上次見到這個妹妹是什麼時候,就更不好說了。
這個年紀的孩子,隔上一年半載的見不着,形容便要大改。
明綽的禮行得很有情緒,但是蕭盈沒往心裡去,還沒等她完全躬下去,就忙擡手示意:“快起來吧。”
“謝皇兄!”明綽二話不說就站直了身子,擡起頭,直勾勾地盯着已經陌生的皇兄看。
蕭盈也看着她,似是當真歡喜,掩不住的笑意。容貌還還未完全長開,但這一笑,已有了日後俊爽昳麗的影子。即使跪坐在那裡,也看得出手長腳長,要比同齡的孩子高些。隻是整個人蒼白瘦削,寬袖下僅露出一雙手,也是骨節分明,像蜘蛛腳似的,蒼白嶙峋,是個病秧子無疑。
可偏偏就是這份病氣,配上他尚未長成的稚氣,混雜出了一份别樣的如珠如玉。
皇兄生得可真是……明綽那點兒捉襟見肘的墨水在肚子裡翻了翻,最終倒騰出來一句——不算辱沒了祖宗。
自前梁起,他們蕭氏就以“美姿儀”著稱,美男子甚至比美女都多。明綽的高祖就是因“面若敷粉、眸似岩電”得了前梁皇帝的寵信,直至權傾朝野,最後以雍代梁。明綽雖未見過父皇的面,但所有人都說,懷帝蕭忨當年也是“風儀閑暢,神仙中人”。
這一點明綽相信,所有人都說她像極了懷帝。想來果真是女肖父,兒肖母——可蕭盈生得雖好看,卻和謝拂霜一點兒也不像。謝拂霜是一雙圓圓的杏眼,蕭盈卻是狹長的桃花眼,最要緊的是,那雙桃花眼還是個重睑。小的時候沒看出來,如今大了,顯眼得很。
明綽馬上把目光移到謝郯臉上。太父、舅舅和母後,還有她,甚至是表妹謝星娥,沒有一個人是重睑。
謝郯不知道她眼珠子滴溜溜地在看什麼,沉着聲音問:“長公主可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明綽回過神來:“未時。”
謝郯又轉向蕭盈:“陛下是幾時開始上課的?”
蕭盈已聽懂他的話音,一時收斂了笑意,輕聲道:“太父,溦溦才剛來……”
謝郯沒聽他說完,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抽出一把戒尺來,不輕不重地往案上一放。
“陛下每日卯時起身,溫課五刻鐘,辰時講經,每遲一刻,便罰一尺。長公主算算,你該罰幾尺?”
明綽嘴一癟,不敢回答了。
謝郯:“不會算?那臣替公主算。三十尺——”
明綽急道:“明明隻有二十四尺!”
謝郯嘴角微微一動,好像是被她逗樂了,但那一點松動也是微乎其微,整張臉還是闆着,示意明綽把手伸出來。
明綽仍不甘心,先看蕭盈身邊的侍讀,然後又看梁芸姑,好像指望他們誰主動出來替她挨打似的。
謝郯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道:“除非陛下抱恙,不然也是要自己挨戒尺的。”
明綽抓住了機會:“我也抱恙!太父,我肚子疼!”
她生怕謝郯不信,馬上抱住了肚子,“哎喲”“哎喲”的叫個沒完。這一招她騙過了謝拂霜,但昨晚畢竟是在床榻上滾來滾去,瞧着可信許多。如今站在堂下,又還有外人在,明綽怎麼也不肯滾到地上去,一時發揮受限,便隻剩滑稽。
她也不知道謝拂霜早已叫人來報過病,如今人又突然來了,謝郯朝梁芸姑看一眼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但他什麼都不說,就看着明綽演。
那小丫頭着實聰明,擠着眼睛看了看太父的神色,自己也覺得沒趣兒,不叫喚了。
“罰就罰。”明綽咬住下嘴唇,上前一步,視死如歸地把手心伸了出去。
謝郯二話不說,抄起戒尺就是“啪”地一下。
明綽沒想到戒尺打下來會這麼疼,當即就要縮手,但是謝郯毫不留情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啪啪”又是連打了幾下。
“自己數着。”
“唔!”明綽嗚咽了一聲,一隻白嫩的小手已是紅了一片,偏她性子裡天生有幾分倔,太父既然這樣說,她便不肯服軟,梗着脖子,硬是把那一聲嗚咽遮掩了過去:“六!七!——”
謝郯打得紮實,轉眼就打過了十下。明綽疼得連數都數不下去了,眼淚汪在眼眶裡了,手心也攥起來,不肯讓他打。
“張開。”謝郯頓了頓,耐着性子說了一句。
明綽一雙淚眼看着他,搖了搖頭,把手心攥得更緊了。謝郯也不多話,又是一戒尺打下去。指關節不比肉掌,碰在戒尺上更疼。明綽這下再也忍不住,疼得眼淚奪眶而出,嗚嗚地叫起來,像隻委屈的小狗。謝郯鐵石心腸,戒尺不停,又往下抽。
說時遲那時快,另一隻手突然伸過來替明綽挨了一下。隻聽謝郯驚呼了一聲“陛下!”,明綽就感受手上一松。她連退幾步,疼得“嘶嘶”直抽氣。
蕭盈的手還伸着,掌心也是一道紅痕。但他連眉毛都沒擡一下,手指微微蜷縮,掩住了掌心,神色淡淡地勸了一句:“太父,算了吧。”
謝郯正色道:“陛下,周公有雲,賞必分,罰必施。若是定了規矩,卻不遵守,立法便成空文。此乃立國之本,不可疏忽。”
蕭盈不緊不慢地回道:“太父說得有理,但堯帝也立下‘三宥之法’,不知者教,過誤者改,無心者釋。溦溦不知道一刻一尺的規矩,應當教化為先,再犯則罰。”
明綽捧着已經腫起來的手心,眼淚斷線珠子似的往下滾,哪裡還耐煩聽他們掉書袋。她被謝拂霜嬌慣着養到這麼大,母後就是再氣,最多在她屁股上拍兩下,幾時舍得上過家夥?
明綽當即就叫梁芸姑:“還再犯什麼?我們這就回去!我再不來了!”
梁芸姑自然是不敢帶她回去,隻好蹲下來,捧着她的手掌小心地哄。謝郯看了她一眼,又問蕭盈:“冥頑不靈,想必還要再犯,也不該打嗎?”
蕭盈微微垂下眼:“這才更不能打了。鄭有子産寬刑化民,晉有文公赦罪求賢,皆是因慎刑寬法得到群臣歸附,百姓信服,國家大治。是以法不可獨任刑。古之明君立下賞罰分明,是為了以儆效尤,如今太父罰她,為的是讓她向學,而非警示旁人。若是打足二十四尺,便是刑罰過重,傷了公主的手,她還怎麼學呢?但若是本該打二十四尺,卻隻打了十二尺,便是恩威有度,她感念恩德,這才不會再犯。”
明綽:“……”
她感念個鬼!
但謝郯點了點頭,放下了戒尺:“說得好。”
蕭盈随即招了招手,示意侍讀再取茵和憑幾來,就設在自己身邊,那意思便是讓明綽也坐下。
但是明綽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