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盈搖了搖頭:“立後是國家大事,朕不會光憑一己喜好……”
他的話沒說完,便被謝郯的咳嗽聲打斷。蕭盈趕緊跪直了身體,越過兩人之間的案幾去拍謝郯的背。謝郯搖了搖頭,緊緊地攥住了他的手。
太尉一輩子隻執過筆,手上沒有一點弓馬留下的痕迹。倒是攥着年輕人的手時,觸到了拇指上被弓弦磨破的一塊皮,已落了痂,生出粉色的嫩肉來。
謝郯咳聲漸止,卻還是握着蕭盈的手,好一陣都沒肯放開。
“上陽宮怨魂作亂,也是個示警。”謝郯突然道,“若是帝後不諧,都鬧到梁宣帝和姜皇後那般,于國家何幸?陛下還是要挑自己喜歡的女子才好,家世差些也不要緊,封個妃也就是了。”
“太父方才還說呢,梁宣帝與姜皇後之禍不就是寵妃鬧出來的?”
“那王氏女若真是癡傻了,想必也不會妒忌。”謝郯終于松開了他的手,難得笑了笑,“建康的貴女們不是都已去校場轉過一圈了麼?陛下就沒有看上的?”
蕭盈重新坐好,隻道:“沒有,她們都是去看嫖姚都尉的。”
謝郯突然像小時候那樣喚他:“盈兒……”
“還是太父做主吧。”蕭盈又說了一遍,“立後立的是平衡世家,朝局安定。無論太父最後選的還是不是王氏女,朕都會與她相敬如賓,魚水和諧。”
謝郯似是還想說什麼,但張了張嘴,最終還是又閉上了。他把蕭盈教得太好了,他會是一個非常合格的君王。可不知道為什麼,謝郯心裡竟然升起一股說不出來的失落,蕭盈嘴裡說全憑他做主,聽起來卻像一個一直要他扶着的孩子,突然甩開了他的手。
“也好,”謝郯沒話了,“等王诃回來,便下立後诏書吧。”
咳聲又起,謝郯擡袖相掩,另一隻手在桌上摸了摸,沒抓到方才那杯茶。于是蕭盈擡起手,輕輕地将茶杯送進了謝郯手心。謝郯微怔,咳聲停了下來,隻見蕭盈笑了笑,自己也舉起了面前的茶。
“那便等禦史中丞回來。”
兩盞輕輕相觸,青瓷發出清越的一響。盞中的酒被蕩出來,一下子潑了持酒之人滿身。
“哎呀!”鄧霄匆匆立起,作勢要替王诃擦衣。但是他已醉得厲害,站起來也是搖搖晃晃,反而要王诃來扶着他。兩個醉鬼靠在一處,彼此對望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來。房裡燒着碳爐,又是熱酒又是熱湯,把兩人都吃出了一身的汗。
此行尚算順利。王诃帶着三百精兵,握了太後的明谕,若長沙王抗拒,則就地誅殺;若長沙王聽到要立他的兒子就神志突然清楚了,也殺。原本以為是個怎麼都無解的死局,但蕭忞完全沒有按照謝拂霜的預期走。他似乎以為如今在帝位上的還是兄長蕭忨,聽見那句“沉疴難愈”,便傷心得哭鬧不休。王诃跟瘋子說不通,糾纏半晌,隻好去找他母親李姬。李姬自然是不敢違抗太後的命令,安撫住了長沙王,又安排了最年長的兩個孫兒跟着進京。
王诃上了一道奏疏如實奏報,安頓好了長沙王一家,準備上路了,鄧霄又來請。
王诃與他早年便有些交情,吃頓飯踐行是常理。更何況最近禦史台屢至荊州,鄧霄也從未為難,王诃心中已然是解除了他與長沙王勾結謀逆的嫌疑,于是并未多想,坦然赴宴。
兩杯酒下肚,鄧霄便與他推心置腹。說來說去,還是氣不過袁增的構陷。此人自诩懷才不遇,實則恃才傲物,屢犯軍紀——鄧霄抓着王诃的手,恨不得要把一顆心都挖出來,交到禦史中丞手上。那袁增,多年隻是個護軍,并非是他鄧某人有眼無珠,這都是有憑據的呀!——說得王诃連連點頭。鄧霄馬上又哭出來,同樣哭得懇切萬分,說袁增害得他左右不是人——“鄧某如今隻有一死明志了!”
他說到這裡就要去拔劍,嚷嚷着非要王诃把他的頭顱帶回去交差。王诃讓他激得起了性,酒意一發,同他勾肩搭背,稱兄道弟,隻讓他放心。袁增勢利小人,靠着謝太尉不夠,又去攀附桓家……等他回去告上一狀,看這小人怎麼死!謝太尉又怎麼樣?就能一手遮天了?——王诃此時已有些大舌頭了。“他謝郯有如今之勢,全該謝謝我姑母!倒把我姑母逼得出了家,把我王家一腳蹬開……”
他喃喃着,已不知說到哪裡去了。隻覺得熱得厲害,直扒身上的衣服,扒了一半,才指着鄧霄,明白了什麼似的。
“寒食散。”王诃眯着眼睛笑,手指在鄧霄面前晃,“鄧兄,原來你也是同道中人……”
鄧霄隻是笑着,并不言語。王诃一個趔趄,整個人往前撲,被一雙手臂撈住。王诃眼前天花亂墜一般,隻看到扶着他的那雙手白皙如玉,尤勝女子,一時着了迷似的,手便摸了上去。沿着手背一路鑽進袖中,那人也不躲,隻是輕聲道:“子顔,小心。”
王诃把手擡起來,摸了摸面前那人光滑的臉:“鄧兄,你的髯須呢?”
“鄧霄”沒回答他,隻是把手抽了回去:“将軍如今肯信我了吧?太後連戲都不願意做全套,根本沒有處置袁增的意思。”
王诃困惑地眨了眨眼,發現房中竟然站了兩個鄧霄。不對,另一個不是鄧霄。王诃極力地睜大眼睛,想看清那個人的樣子。這人是什麼時候進來的?他怎會開口就稱自己的表字……
“處置……什麼?”王诃又往前踉跄了一步,瞪大了眼睛,“你是……?”
那人還在說話,聲音很輕,像蛇一樣,往人心裡鑽:“袁增活一日,将軍就險一日;袁增平步青雲,将軍就萬劫不複……”
王诃打了個寒顫,酒意和寒食散帶來的燥熱都被恐懼驅了個幹淨。他突然認出了此人是誰,也突然明白了他為什麼會在這裡。王诃一個字都沒有說,沒有浪費一丁點兒時間發出徒勞的指控,當機立斷,轉頭就跑。
方千緒轉過頭,好像才想起來王诃還在,突然很惋惜似的:“子顔,你老實待着多好。”
王诃已經沖到了門口,不顧衣|不|蔽|體,猛地拉開了門闩想往外跑。一道寒光等了許久似的,精準地劈到了他面前,然後又堪堪停住,正懸在他額間。王诃喉嚨裡發出被噎住了似的聲音,渾身僵直地被刀光逼得往後退,一直重新退回了房間裡。持刀的人也随之擡腳,走到了明亮的燭光下。
長沙王一身戎裝,歪着頭,朝王诃露出了一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