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玄這才放下了王執瑈:“長公主,檀越就不露面了。”
明綽意識到了他所說“别的解法”是什麼意思,又道:“大師有所不知,母後肯定已經知道我在這裡,執金吾衛一會兒就到了。大師千萬不要亂走,容我去和外祖母談一談……”
慧玄突然打斷了她:“長公主還是不要和慈安提到我。”
“為何?”
慧玄低頭看着她,暗中看不清他的容顔,但慈安的山居裡透出一燈如豆,幽幽地映在他的眼睛裡,讓明綽覺得他的眼神竟有一些說不出的哀傷。
“既然執金吾衛要來,長公主是不是該盡快讓慈安為王施主剃度?”
明綽險些跳起來,匆匆忙忙地和那老妪一起把王執瑈架了起來,一面很不放心地回頭叮囑慧玄:“你千萬别亂走!别讓他們抓住你!我一定會保你的!”
慧玄站在原地,仍是含着笑,看着一老一少的身影架着個不省人事的病人進了山居。他不必進去也知道會發生什麼。慈安會先拒絕,會說紅塵事與她無關。然後那小丫頭會苦苦哀求,以她的聰明,大概用不了三句話就看得出來,隻要是能夠惹怒謝郯和謝拂霜的事情,慈安都不會真的拒絕。公主也許不明白為什麼,但她會利用這一點。這小丫頭很有些不同尋常的本事。
是天生的機靈麼?慧玄安靜地思忖着,還是謝郯教出來的?他聽說太後把東鄉公主送進了含清宮,跟陛下一起受教于太尉。看來謝拂霜還是沒有放棄她的癡心妄想,但他還以為謝郯不敢再教出第二個謝拂霜了。
一道身影快速貼近他,驚動了樹叢,發出遊蛇般的簌簌聲。
慧玄沒有轉頭:“山下什麼情形?”
那黑影應了一聲:“慧淨照我們說的去回了話,東西也交出去了,左中侯沒有起疑,已經撤了。”
“左中侯?”慧玄有些意外,“來的不是崔中尉?”
“不是。”
慧玄微微皺起眉頭,若有所思。
“将軍來問,要不要滅口?”
“滅師兄的口?”慧玄笑了笑,“急什麼?他的人頭自有太後來取。佛門清淨地,将軍又何苦給自己造殺孽。”
那影子應了一聲,無聲地退了下去。
慧玄又在樹影下看了一會兒,那老妪走了出來,手中端着一個銅盆要汲井水,看來是慈安打算給王家那小姑娘剃度了。
“子顔,”慧玄垂下頭,歎息似的,“我救了你女兒一命,你在泉下,也可閉眼了吧?”
故人無聲,唯有清風相拂。
慧玄就地尋了塊突出的大石,結跏趺坐,手結降魔印,護于丹田,調整了幾個呼吸,便入了定一般,幾乎融進了夜色中。明綽出來張望了半天都沒有看見他,險些要走到了他身上了,才聽到那塊“大石頭”突然開了口:“長公主小心。”
明綽倒吸一口冷氣,往後跳了一步,手捂着心口,這才看清了大石頭上的人形。
“慧玄大師!”她的語氣似是當真欣喜,“你還在!太好了!”
“長公主囑咐不要亂走,”慧玄含着笑,“檀越自當聽命。”
明綽點點頭,用腳探了探石頭邊的地,然後就不怎麼講究地坐了下來,雙手抱着膝。她出來得急,沒有披氅,方才又是背人,又是爬山,折騰得一身汗,尚不覺得寒涼。眼下月明星稀,山風清朗,她便冷得瑟縮起來。慧玄低頭看了她一眼,伸手解開了身上的外袍,但沒敢直接披到她身上,隻搭在臂彎裡,送到了她眼前。
明綽一驚,擡起頭看了他一眼,随後也隻是笑了笑,不客氣地接過來披好:“多謝大師。”
慧玄沒想到她真會接,不由啞然失笑:“長公主好灑脫。”
明綽知道他在說什麼,如今太後當朝,女子多出門交遊,束縛比之前朝雖是寬松了很多,但陌生男子的衣物随便上身,也絕非是公主之身當有的行為。
“女子餓了也該吃飯,冷了也該穿衣,規矩也不能壓死人。”明綽搖搖頭,“再說大師是出家人,能有什麼心思。”
慧玄輕輕歎氣:“長公主未免太輕信于人了。”
明綽又看了他一眼,像是在掂量他這句話。但沒一會兒就很放心地轉回了頭,隻道:“執金吾衛随時會到,大師就當我是有恃無恐吧。”
嘴上平平淡淡,威脅之意卻甚濃。但慧玄也沒有被她恐吓到的意思,反而在暗處輕輕勾起嘴角。明綽沒有公主的架子,靠坐在大石下面,腦袋差不多和他的膝蓋一樣高,讓他幾乎生出一種伸手摸一摸她的頭的沖動。
“原來長公主是出來等執金吾衛。”慧玄頓了頓,突然輕聲道,“慈安向來性格冷淡,長公主别往心裡去。”
明綽什麼都沒說。外祖母性格如此,她是知道的,不然也做不到如此隔絕人世,獨自苦修。可是慈安雖然答應留下王執瑈和那老妪,卻要親生的外孫女在這樣黑的夜裡自己下山,這樣的不近人情,恐怕不是修佛的心腸。于是明綽便知道了,這不是什麼紅塵盡斷的冷淡,她是恨。
“大師,”明綽突然問他,“她為什麼這麼恨我太父?”
慧玄愣了一下,好一會兒才道:“長公主為什麼會問檀越?”
“我猜的。”明綽手裡撥弄着一根衣帶,“山路難行,大師卻輕車熟路,想來跟慈安很熟悉。你在這裡等我,多半也是預料到她的無情,一定會趕我出來吧?”
慧玄不語,許久才輕聲道:“至親至疏夫妻,外人哪會知道這麼多。”
“你肯定知道。”明綽還是低着頭,“你敢直呼我太父的名諱。”
她仔細想了一想,也許這個慧玄根本不需要她去母後面前作保,也許他根本就不怕太後的追責。
也許他救人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他救的是誰。
慧玄看着她,唇角的笑意漸深:“果然是天生的聰慧無極,謝郯可教不出這般的洞徹靈巧。”
他突然從石上下來,整了整衣袍。明綽也跟着站了起來。他的外袍從她的肩上垂下去,太長,拖進了泥地裡。似有一陣風拂過,他們身邊的樹都被吹得嘩嘩作響。但這風未免吹得太久,明綽警覺地環顧一圈,發現林中不知何時多了幾道黑影。
“檀越今日本想來見慈安,偏偏在山下就遇見了長公主,還真是有緣。”慧玄笑了笑,又轉頭看了一眼山居,歎了口氣,“也罷,慈安放不下嗔心,紅塵自會來尋她。”
明綽已沒有心思聽他說的是什麼,林中走出來的人都穿着執金吾衛的金甲,在月下泛出幽暗的光,可他們看起來并不是她想要等的人。
“你們敢冒充執金吾衛!”明綽退了一步,終于感到了無助的恐懼,“你不是慧玄!你到底是什麼人!”
“檀越在佛門中的時候确實是法号慧玄。”他笑了笑,輕輕地一擺手,示意那些假執金吾衛上前,把明綽團團圍住。
“不過你太父早就迫我還俗蓄發,還給我取了一個俗家名字,也許長公主聽說過……”那個白瓷一樣的男人站在月光下,輕輕摸過了自己的滿頭青絲,“在下方千緒。”
明綽僵在那裡,幹脆揚起了下巴,怒目而視。她跑不了,但她至少還有公主的尊嚴。
方千緒又露出了贊許的目光,似是明白了她這一個小小的動作裡所有的心思,于是彬彬有禮地躬了身,給足她公主的體面。
“東鄉公主,長沙王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