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盈剛起身就聽見人來報,出大事了。
昨日裡瓦官寺進宮來做一場法事,居然把準皇後和東鄉公主都給拐跑了。梁女史不知道怎麼想的,不追去瓦官寺,卻疑心是禦史中丞家裡藏了人。
王诃的夫人姓崔,正是執金吾衛中尉崔挺的親姐姐。本來就聽說女兒在宮中生了病,既沒有确切的消息,又接不回來人,正滿懷的邪火沒地撒,竟跟梁女史犯起沖來,結果身邊兩個女婢被梁女史下令抽了好幾鞭子,懲戒王家冒犯太後威嚴。
崔夫人将門之女,哪裡受得了這個氣,立刻把王诃的叔伯兄弟都召來,又去娘家請來八十多歲的祖父聯合上書,直接遞到了陛下禦前,也不管天子有沒有這個權力把太後怎麼着,總之得先告一狀。
蕭盈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這封上書,隻問:“那公主呢!”
來遞上書的被問得愁眉苦臉,根本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知道建康都亂成一鍋粥了。
昨天崔夫人把王家全族都召起來那麼一哭,她的公公,太後的舅父,持着劍就闖進了太尉府,站在謝郯門前揚着嗓子罵。王家把好好的女兒送進上陽宮,現在人被和尚拐跑了,太後居然還派女史來王家打殺下人,這是什麼道理!謝家欺人太甚,王家也不是軟柿子!謝太尉要出來跟他講道理,他也不聽,揪着謝太尉的襟口,險些真在太尉身上戳出個洞眼兒來。
中書令倉皇進宮,太後找不到公主,哪裡耐煩王家的事情,隻是奪了梁女史的印,命她禁足思過,就想敷衍過去。崔夫人豈肯罷休,回娘家又哭一場。太後下令執金吾衛出去找人,崔挺居然兩手一攤,拒不從命,說執金吾衛乃是國之重器,是征伐平亂用的,這種找人的事情,應該找城門校尉。
太後震怒,罰了崔挺十鞭,下令左中侯帶了人直接把瓦官寺圍成了鐵闆一塊。
左中侯提審了去宮中做法事的慧淨、慧悟二僧。對于帶走了公主和王氏女一事,二僧供認不諱,但堅稱不是“拐走”。王氏女被怨魂纏身,沉疴不起,是太後讓公主帶王氏女去龍盤山休養,還派了執金吾衛護衛,不許相擾。
左中侯原本不信,但是慧淨真的拿出了執金吾衛軍侯的信物。左中侯就忍不住想了,難道崔挺抗命竟是另有深意?是知道太後隻是做給王家看看的?瓦官寺裡面貴人也不少,左中侯哪有崔挺的家世和人望,一時不敢得罪,便撤了軍,回來先報給太後聽。
太後都沒聽他說完就罷了他的軍職。崔挺挨了鞭子還在家躺着,又被太後召進宮,直接把那枚軍侯信物往他臉上砸,讓他拿回去好好查,哪個軍侯,領的哪道令,一天之内解釋不清楚,就跟左中侯一起滾回家去!
一通雷霆發作完,太後又親自擺駕瓦官寺。但她與慈安先前鬧得狠了,放了話“永不相見”,所以硬是不肯親自去,隻讓人去把慈安給她“請”下來。
慈安拒不從命。
傳令的人原樣又下了山,回報王氏女已在龍盤山上剃度出家,而東鄉公主昨晚把人送來以後就走了——是。他頂着太後的怒火答得戰戰兢兢,是慈安比丘尼讓公主一個人在夜裡走了,公主自己說,會有執金吾衛來接……
太後險些沒當場背過氣去,當即讓人斬了慧淨、慧悟二僧,然後一疊聲派人去請王家人,讓他們過來自己看看“王家人做下的好事!”
其時已近三更,但是崔夫人立刻帶了人上龍盤山去,仆役們手中的火把繞成了遊龍,當真有盤山之勢。據說崔夫人一見到王執瑈的樣子,就咬牙切齒地罵謝拂霜不得好死,慈安就在一旁聽着,眉目不動,好像說的根本不是她的女兒。隻有崔夫人說要把王執瑈帶回去的時候,慈安才說了一句,她已入佛門,俗世之人帶不走她。
崔夫人愛女心切昏了頭,但王家尚有清醒的人,一看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做小叔的苦苦相勸,今日領回家去醫好了,那這婚事怎麼辦?王家還能退陛下的婚事嗎?此番這般得罪了太後,瑈兒再進宮去,還有命嗎?不如先在姑母這裡避一避,等阿兄回來再做計較……一直勸到天都亮了,崔夫人才終于肯将女兒留在慈安這裡,一步三回頭地下了山。
就跟還嫌不夠亂似的,這會兒城門校尉又來報,說長沙王帶着兩個兒子到建康了,請太後示下。
長沙王到了,也就意味着王诃回來了。但禦史中丞也沒有回來複命,太後派人去請,隻聽人通報,說禦史中丞路上染了時疫,不能來見。
太後左思右想,估摸着事情大概已經傳進了王诃的耳朵裡。崔夫人此番還隻是小打小鬧,若是禦史中丞咽不下這口氣,在朝中攪動起來,才要出大事。謝家雖然不怕,但也麻煩得很。
謝拂霜隻得又把崔挺召來,好言好語,請他憐惜她慈母之心,好歹王家的女兒找回來了,東鄉公主還不知道在哪裡……
崔挺聽明白了太後的意思,也替姐姐給太後賠罪,承諾會回去跟姐姐、姐夫好好說和。執金吾衛也定不會辜負太後的期望,就算在建康城挨家挨戶地去敲門,也要把東鄉公主找回來。
君臣兩個各自把過場走完一遍,太後也沒追問那枚軍侯信物是怎麼回事,崔挺也沒主動報,隻是提了一嘴,說長沙王已到建康,但是跟着禦史中丞去荊州押送的那三百名執金吾衛仍未歸營。太後聽完沉默了片刻,隻讓崔挺自己看着處理,就心煩意亂地讓他退下了。
崔挺出了宮,不到兩個時辰,袁煦懷裡揣着那枚軍侯信物,又進了含清宮。
“什麼意思?”蕭盈沒反應過來,“誰給你的?”
“桓湛。”袁煦壓低聲音,兩手奉上給陛下看,“說是瓦官寺裡那個掉了腦袋的和尚交給左中侯的。”
蕭盈一時沒說什麼,把那軍侯信物接過來,掂在手裡左右地看。這東西也是個虎符的形狀,但小了兩圈,也沒有從中間劈開。上面也有銘文,寫了獨一無二的字樣。執金吾衛裡每有軍令下達,都會配這樣一塊信物給領命的軍侯作為憑證,根據上面的銘文字樣就可以去查檔,何年何月何日何時,何人所命,何人領命,一概清清楚楚,絕無作僞。複命之時,也得把這信物上交銷檔,才算是了結。要是不小心丢了,依軍法當斬。
蕭盈擡頭問袁煦:“你又不是執金吾衛,桓湛為什麼給你?”
袁煦跟陛下沒大沒小:“但陛下親口賜了婚,我是他妹夫啊!”
蕭盈明白了什麼:“好個崔挺。”随即又問袁煦:“桓湛還說什麼了?”
袁煦便道:“他說這道軍令是上個月初七發的,奉太後之命,調了三百人給禦史中丞,去荊州押送長沙王。”
一片靜默。袁煦還沒聽說瓦官寺的那一出鬧劇,隻是忠實地傳了桓湛的話而已,一時不明白蕭盈的臉色為什麼突然就變得這樣難看。
“陛下?”袁煦也跟着嚴肅起來,“怎麼了?”
蕭盈手指微蜷,把這枚信物牢牢地攥在了手心,像是捏碎某個人的喉嚨。
“蕭,忞!”
明綽猛地吸了一口氣,突然從夢中驚醒過來。有那麼一會兒,她都沒想起來自己在哪兒,緊張地環視了一圈,記憶才潮水般湧了回來。她想起來了,是李姬把她安頓在這裡的,她還見到了長沙王,還叫了他一聲五叔。但蕭忞隻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便去跟慧玄說話了——不對,不是慧玄,是方千緒。明綽想起來,她聽見蕭忞稱呼方千緒為“亞父”。
“長公主醒了?”
明綽又是一驚,這才發覺方千緒就坐在房中,正低着頭讀一封信。這個房間所有的窗戶都是封死的,糊了厚厚的一層紙,光線透進來,便像是被篩過了所有的銳利,隻剩下柔和的、發着昏黃的光,讓人讀不清楚字。方千緒的鼻子都快要貼到那張紙上了,好不容易才看完,一時有些哭笑不得的口吻:“崔夫人這個脾氣啊……”
明綽沒出聲,看着方千緒把崔夫人的信放到一邊,自己鋪開紙,磨墨,提筆便寫了“吾妻”二字。
明綽想起了王執瑈盯着虛空中喊父親的模樣,背上不禁沁出一層冷汗,但她努力保持着鎮定:“你仿禦史中丞的字,騙得過人家夫人嗎?”
“我仿子顔的字,連他自己都看不出來。”方千緒擡起頭,朝明綽笑了笑,“長公主要是不信,可以看看崔夫人的回信,看她可有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