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綽猶豫片刻,總覺得他沒必要讓自己一個人質知道得這麼多,但又實在沒抵擋得住誘惑,伸手把崔夫人的信拿過來,頭兩眼看得猶猶豫豫的,生怕方千緒反悔,見他确實沒有阻止的意思,才一口氣都讀完了。
崔夫人一封信寫得十二分急迫,先問丈夫到底病得如何,為什麼不能回家治,為何連面都見不着,然後轉了一筆,說今日又回娘家去見過弟弟,但弟弟生了疑心,不肯與她說太後召他進宮做什麼。小兒思念姐姐,鬧着要去龍盤山。到底什麼時候能把瑈兒接回來?總不能真的讓瑈兒出家吧!公公整日要去找太尉理論,小叔軟弱好性,懼怕謝家之勢。父子兩個說來說去,還是想着支持陛下早日親政,便好送瑈兒回去那無間地獄——但她話放在這裡,這婚事必得退了!王氏若有忌憚,還有崔氏撐腰,若夫君也不疼惜瑈兒,她就帶着兒女回娘家去!家裡很亂。盼歸,盼歸!
明綽把信抛下,看了一會兒方千緒的回信。他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好生安慰,憐夫人辛苦,歎女兒可憐,愛幼子情笃,倒是事事都有回應。
“人都死在你手裡了,”明綽冷冷地說了一句,“還在這裡哄騙人家夫人。”
方千緒筆尖一頓,似是被她戳了一下,但隻是一瞬,又流暢地寫了下去:“就是因為人已死在我手裡,才要替子顔安頓好家裡,方不枉與他相交二十餘載。”
明綽輕輕咬牙:“無恥!”
“我并不想要子顔的命。”方千緒終于擡頭看了明綽一眼,“驅他入死地的是你母後。”
明綽的聲音提高了一些:“詭辯!”
方千緒笑了笑,仍舊低頭寫信:“所以要謝謝太後,若是換了旁的人,倒也沒這麼順利。”
明綽坐在那裡,感覺心裡哽了一塊似的。
其實當時派誰去都一樣,太後覺得公主出的主意是個好由頭,長沙王怎麼反應都有理由動手,所以連下兩道令,還撥了三百執金吾衛,其實就是想在封地把人處死。選王诃,就是因為王诃替長沙王說了兩句話,所以母後非要磋磨他,讓他親自去下這個殺手,以敲打敲打王家試圖支持天子親政的野心。
沒想到長沙王硬是從這個死局裡走出了一線生機。
明綽昨夜已經在心裡推演了無數遍,長沙王從荊州進建康若是帶了大批人馬,不可能控制得住沿途的每個驿站都不往建康傳信。而路線又已早早定下報備給朝廷,若是繞開驿道,沒按日子抵達特定的驿站,也會上報。
唯一的方法,就是荊州刺史鄧霄用自己手下的兵替換了王诃手下的執金吾衛。三百人去,三百人回,方千緒冒充王诃,還有軍侯信物作為憑證。隻有這樣,才有可能一路悄無聲息,瞞天過海。
可是如此大費周章地混了三百人來,又有什麼用呢?拿來闖宮都很勉強。更何況這三百執金吾衛回京就要歸營複命,稍有延遲,崔挺就會發覺。
崔挺的位置非常關鍵,方千緒冒充王诃給崔夫人寫信可能不是一天兩天。但明綽不覺得崔挺會這麼不知輕重,碾死三百人的叛軍就跟碾死一隻螞蟻那麼簡單,出手相助卻要賭上身家性命。
方千緒把信寫完了,在紙上吹了口氣催墨幹。明綽看着他折起信紙,塞入信封,突然道:“崔挺不會因為崔夫人幾句挑撥就背叛母後的。”
“哎呀,”方千緒歎了口氣,“崔夫人要是有長公主一半聰明,方某可就要頭痛咯。”
明綽不理會他的陰陽怪氣:“你們隻有三百人。”
“三百人又如何?”方千緒語氣平淡,卻有一股沖天而起的傲氣含在眼中,“也要看是在誰手裡。”
明綽半點沒有被他的氣勢吓到:“在誰手裡都沒用。要想控制建康城,至少兩千人。城郊大營中滿編的執金吾衛大概八千,城門校尉有兩千,這些都是半天之内就能集結的人馬。就算你以權貴為人質,再以城牆為據守,要抵擋住這一萬人……”
明綽飛快地算了算,甚至又給他讓了一步:“即使你手下各個一夫當關,也得五千人才守得住建康——這還沒算上駐在宿州和徐州的執金吾衛,還有……”
這小丫頭倒是當真在謝郯手裡學了點東西。方千緒饒有興緻地看着她,打斷了她的點兵:“長公主焉知我手中沒有這五千人呢?”
“不可能。”明綽說得斬釘截鐵,“你從袖子裡變出來的嗎?”
“說對了。”方千緒作勢伸進自己的袖口裡,虛握成拳,然後伸到明綽面前,口中“嘩”一聲,一邊念念有詞“貧僧自有神兵天降!”簡直拿她當小孩子戲耍。明綽怒目而視,嘴唇翕動,無聲地罵了一個不太符合公主身份的詞。
方千緒含笑:“長公主懂的還真是不少,可惜都是紙上談兵。”
外頭突然傳來一陣騷亂的動靜。明綽先聽見了一句“亞父”,便看見蕭忞走了進來,身後跟着李姬和一個滿臉大胡子的武将。
“亞父,”蕭忞語氣急迫,“宮裡來人召本王去赴宴了。”
“好,”方千緒拍了拍蕭忞的肩膀,“忞兒要記得,你就是天命所歸!”
明綽仔細地看了蕭忞幾眼,方千緒的話好像有一種奇異的魔力,讓他從眼睛深處亮起來。景平七年他離開建康時方及弱冠,臉上還沒有這麼多的棱角。如今站在明綽眼前的男人寬肩窄腰,雄武挺拔,和她記憶裡那個唯唯諾諾的小叔叔已經判若兩人。
明綽一顆心突然狠狠往下一墜,重臣赴宴,看到這樣的長沙王站在病弱蒼白、尚未長成的陛下身邊,會作何感想?
方千緒抖了抖袖袍,把他剛才僞造的王诃手書交給了那武将。李姬上前一步,替蕭忞正了正冠,輕聲道:“我等着我兒凱旋。”
蕭忞點了點頭,終于轉過臉來看定了明綽,眼裡閃着某種光,好像她是挂在鈎上的一塊肥餌。
明綽在一瞬間就打定了主意,整個人往前一撲,一下子抽出了蕭忞腰間的佩劍。房中的人都驚呼了一聲,蕭忞也動作飛快地往後退。但明綽沒想刺殺長沙王,她知道自己隻有一瞬間的機會,橫劍就往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方千緒的手伸出來,想也沒想就抓住了劍刃。明綽用盡力氣,但他隻是手上一甩,硬是握着劍刃把劍搶了過來。那武将上前一步,抓小雞仔似的,一隻手就把明綽制得動彈不得。
方千緒把劍扔在腳下,低頭看了一眼掌心被割出來的血痕。
明綽激烈掙紮:“别想拿我要挾母後,我死也不會讓你們得逞的!”
方千緒突然伸出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他掌心還有溫熱的血汩汩地流淌,明綽嫌惡地想要把臉别開,又被他強硬地捏着下巴,逼迫她看向自己。一直到這一刻為止,方千緒對她都還溫和有禮,甚至還挺欣賞她,所以明綽也不怕他。但是這一刻,方千緒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眼裡的東西卻讓明綽感到一股寒意直從脊梁骨蹿上來,不掙紮了。
她安靜下來,方千緒便松開了她的下巴,擡手用袖口替她擦去了下巴上沾上的血。
“将軍,莫對長公主不敬。”方千緒示意那人放開明綽,輕輕俯身,與她平視,又變回了那個溫和的大人,“走吧,我們送你回去見你母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