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麼一句話,父親信了。
他們說,這是命。是這孩子的命,也是她女兒的命。就因為他們出生的時候天上那幾顆看不見的星子?她不信這個命——連方千緒也未必是真信,不然他豈會襄助長沙王來造蕭盈的反?這一切不過是因為兩個孩子生來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
可是為何蕭盈這樣聰明,還有這樣的氣運?他才隻有十六歲,朝不保夕地在她一碗藥下心痛了這麼多年,一朝翻身,竟然能這樣沉得住氣,不急着向她尋仇,反而先謀共利之好。
這樣的孩子,若是羽翼再豐一些,她還拿得住、鬥得過嗎?
“此事不勞陛下費心,”謝拂霜終于開了口,“關一夜,想明白了,自會放他們回去。”
任之問到了答案,唱了聲諾便告了退。明綽在屏風後聽着,謝拂霜很明顯又犯了頭風,但來的人絡繹不絕,諸般雜務,什麼都要彙報給她聽。宗親們遲遲不回家,那些權貴們從自家的樓閣裡就能看見大批執金吾衛入宮,本來就預期這是鴻門宴了,謝拂霜再怎麼想封鎖消息也是于事無補。尚書令桓廊已經率人入宮求見,太後躲也躲不過,隻能忍着與他們周旋。
明綽退出來,正看見靈芝領着一位身着金甲的人過來,顯然也是要求見。隻是這位執金吾衛穿着怪異,身上是軍侯的甲,頭上卻是中尉的盔,一看便是新被提拔的楚培。
“楚中尉留步。”明綽揚聲把人叫住。
楚培轉身,見到是長公主,立刻把盔摘下,夾在手臂下,給東鄉公主行禮。
“母後在與桓令君議事,中尉有何事?”
楚培讓她兩聲“中尉”叫得面上一紅。他被派出去找長沙王出逃的兒子,找得滿面塵土,無功而返,本來想着回來挨教訓呢,沒想到一頂中尉的盔就戴頭上了,他甚至都沒時間把身上的甲一并換去。
“臣無能,沒找到蕭犯的兩個逆子,特來向太後請罪。”楚培擦了擦臉上的汗,“臣剛從太極殿過來,蕭犯手下那位白衣謀士尚有一口氣在,臣想留着審一審那兩個逆子的下落,但中書令堅持不留活口……”
楚培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顯然是來請太後定奪的。
明綽:“太尉怎麼說?”
楚培禀報:“太尉身子不适,中書令已将他送回府了。”
明綽頓時皺起眉頭,在心裡暗罵謝聿糊塗。謝郯身子不适她是信的,可是這些宗親裡頭年紀在謝郯之上的不在少數,太後一個都沒放走,他倒顯着謝家權勢了,現在又非要滅方千緒的口,這不是心虛是什麼?要消除宗親對蕭盈的懷疑,方千緒不能死。
“母後脫不開身,我随中尉去一趟吧。”
楚培猶豫片刻,還不适應萬事要他自己做主的中尉職責,但明綽沒有給他多想的機會,舉步就走:“不能就這麼殺了方千緒,我去和舅舅說。”
楚培連忙跟上,一面道:“臣,臣就是這個意思,長公主慢點……”
明綽哪裡慢得下來,幾乎是跑着去了太極殿,剛到殿門外就看見太醫們已經到了,在門口守着的執金吾衛來跟楚培彙報,說是陛下的意思,方千緒已經止了血,被送去執金吾衛那裡,等中尉審完再送有司。
“陛下?”楚培吃了一驚,“陛下什麼時候來的——诶,長公主?”
明綽匆匆跑進殿中,看見蕭盈正和桓殷一起蹲在一個老者身邊,正扶着他讓太醫診治。明綽依稀記得此人姓石,曾經也是個驸馬,娶的就是大将軍之母安陽公主的哪個姐妹,但具體哪一個,明綽已經記不清。
石驸馬如今都八十多了,他的公主妻子早已逝世,還是被太後召來這宗親宮宴。當時有人從殿外射殺刀斧手的時候,石驸馬行動不便,躲閃不及,被流矢擦傷了大腿。後面事情一件趕着一件,他人微言輕,竟也不敢說自己受了傷。一直被關在這太極殿裡,直到血浸透了整條袍子才被大将軍發覺。
石驸馬顫顫巍巍的,仍要給蕭盈行禮:“陛下,老臣不敢……不敢……”
蕭盈摁住他,一時竟也不知道按照輩分該怎麼稱呼,隻好溫聲道:“老壽星别動,讓太醫看看你的傷。”
明綽停在幾步遠的地方,沒過去。蕭盈也沒有看見她,一路把耳朵貼到石驸馬的嘴邊聽他說了什麼。聽完了,還露出了一絲笑意,又安撫地握着老人的手。石驸馬經了四朝,也沒哪個天子這般對他關切,一時竟然老淚縱橫。桓殷在一旁看着,目光落定在蕭盈身上,神色若有所思。
太醫給石驸馬止了血,喚了兩個小黃門過來把人扶起來,蕭盈和桓殷這才放開手。兩人都站了起來,蕭盈看見袖上沾了血,正低着頭拂。桓殷十分大膽地打量着他,明綽心裡頓時一緊,意識到大将軍是在量蕭盈的身高。
“陛下是生得比尋常人高些,”桓殷淡淡地開了口,“真是芝蘭玉樹。”
蕭盈笑了笑,湊到了桓殷耳邊。其實他沒什麼機會跟大将軍說過話,但開口的姿态卻非常自然,好似一對明君良将,本該如此親密熟稔。
“北地的蠻人都生得比咱們高,大将軍可知是為何?”
桓殷微微一退:“人種有不同……”
蕭盈輕輕搖了搖頭,打斷他:“那都是他們自小喝牛乳喝出來的。”
桓殷怔了一下,倒是确實聽說過這個話。北地的蠻兵更容易出大塊頭,體格健壯,力大如牛,多是遊牧為生,自小拿牛乳當水喝。
蕭盈擡手理了理袖袍,負手而立,笑着對桓殷道:“朕幼時體弱,母後心疼,含清宮裡日日供着醍醐,連長公主都吃不着,還要上朕這裡偷吃呢。”
桓殷斟酌着陪了一個微笑:“太後慈母心腸。”
“朕記得,桓大将軍家裡孫兒也七歲了吧?”蕭盈突然又道,“醍醐是好東西,以後宮裡每日都送一碗到府上。”
桓殷連忙躬身:“老臣無功——”
“桓家有功!”蕭盈一把握住他的手,“桓湛平叛定亂,也是大将軍的功。”
他下了力氣往下摁了摁,君恩如山,君威也如山。桓殷的手被摁下幾寸,眉目不驚,肩上卻似塌了一層。然後他低下頭,輕聲道:“桓殷謝陛下天恩浩蕩。”
明綽看了一會兒,什麼都沒說,也沒有出聲喚蕭盈。他的胸口還浸着一小塊暗色的血,就在心口,幾個時辰前,他曾那樣用力地把她摟在懷裡的位置。
她轉過身,無聲地走出了太極殿。桓廊幾乎與她錯身而過,帶來了太後解禁太極殿的诏令。不知道他是怎麼說服母後的,多半是拿中書令已經把太尉送回了家一事來說嘴。母後此時應該很氣急,但是明綽并不擔心宗親們還有誰會有異心。
殿外,殘陽已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