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去時殿内已有不少人在,除禦醫外,宮中郎君們也來了不少,皇夫一行人入内時,正見武皇坐在榻上,神志清醒,似無大礙。呂蕭語坐在她榻前,正端着藥碗,對着勺中藥汁吹氣,他似乎沒察覺有人來,隻将微涼的藥送到武皇嘴邊,柔聲道:“陛下請喝。”
武皇也沒推辭,順勢飲下了。
皇夫默默看着二人,緩步走去,劉育昌見他來,行禮道:“皇夫殿下。”
聽見有人行禮,呂蕭語才回過頭來,忙忙地放下藥,行禮道:“臣都沒有注意到皇夫殿下到來,是臣失禮,還望皇夫殿下恕罪。”
“你照顧陛下盡心盡力,何罪之有呢?快坐吧。”皇夫沖他笑了下,而後轉過頭詢問禦醫,“陛下如何?可知因何眩暈?”
呂蕭語還想插話,卻瞥見皇夫身後太女冰冷的目光,心中一顫,收了話意。
“南玉……”
不知緣何,武皇忍不住喚了他一聲,可待他轉過頭後卻又不知說什麼,隻好由話音散去。
禦醫并不敢貿然回答,以目光詢問武皇,武皇本也沒有一直遮掩下去的意思,故而微微點頭。禦醫得了示意,才換了一副笑臉對皇夫行禮賀道:“回禀殿下,是我朝大喜,陛下已有近兩月身孕啦!”
兩個月身孕,果然……果然……
心猛地一滞,帶出陣熟悉的疼痛,皇夫的咽喉一窒,有些喘不上氣,卻還是盡力在臉上擠出一絲微笑,擡手舉至額前,俯身跪地,向妻子行禮道:“臣恭賀陛下。”
身後一衆人皆随他跪地恭賀道:“臣恭賀陛下!”
在一片恭賀聲中,皇夫将額頭抵在手背,痛苦地合上眼。
“平身吧.”武皇笑着對衆人揮揮手,而後擡手将皇夫招至身前說,“朕想着,這一胎還是由你照顧,從前都是你,若突然換了旁人,朕也不習慣。”
皇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長長的墨睫掩蓋了眼底的情緒。他難受,可他從不拒絕她。
所以這一次他的回答同從前的千百次一樣:“臣遵旨。”
風臨站在殿中角落,從頭至尾沒有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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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知武皇有孕,皇夫盡心盡力照顧,一日三餐,衣食住行,事事親為,無微不至。武皇經他照顧,面色漸漸回佳。
一轉近半月晃過,大地殘雪漸消,三月悠悠到來。
這日慈安宮内,武皇照例前來問安,入室行了一禮,對床榻上的人道:“兒敬問父安。”
皇太夫擺擺手道:“本宮安。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那孩子一入宮,本宮果真好了許多。午睡也睡得很安穩。”
武皇淡淡笑道:“能給父親解憂,也是那孩子的福氣了。”
“這還是多虧了你,不然本宮也不會好得這樣快。”皇太夫難得展露笑顔,看來身體确實好轉了許多,心情也舒暢起來。他微微抿了一口茶,轉頭仔細打量起武皇,問她:“龍胎可好?”
武皇回道:“很好。這次的孩子不是個鬧騰人的。”
皇太夫點點頭,又問:“箫語那孩子伺候的如何?”
“挺好,是個懂規矩的。”武皇不鹹不淡回道。
“他懂規矩就好,本宮還擔心他年歲太小,侍奉不周。”皇太夫點點頭道,“陛下近幾天都宿在熙春宮,也沒去栖梧宮看看?”
武皇還是挂着淡淡的笑容,語氣卻冷了幾分:“朕近來繁忙,不曾得空。”
皇太夫微微一笑,道:“到底還是皇夫,總晾着也不好,還是要去瞧瞧的。”
“是。”
“陛下這一胎,可要過給衛侍君養?”
武皇直視皇太夫,片刻後答:“他出身卑微,兒不曾動過這個想法。”
“那就好。”皇太夫點頭道,“那衛侍君性情雖柔和,但出身終究擺在那,要撫養龍裔光有樣貌性情是不夠的,還要有學識品行。”
武皇微微點頭,靜靜等着他的下文。
皇太夫果然又問:“你可有合适的人選?”
“左不過是在位分高的那幾個裡挑。”
“宮裡那幾個老人都有孩子傍身了,若是再給哪個添上一女半子,恐怕又要生出許多事端。”皇太夫搖頭道。
武皇微微眯眼,笑道:“那父親的意思是?”
“陛下也該考慮考慮新人。”
武皇忽綻出一個笑臉,說:“父親所言有理,朕定回去好好思量。時辰不早了,再叨擾下去恐誤了父親休息,朕先告退了。”
皇太夫話已點到,也并不急于求結果,隻點頭說:“罷了,你也早些歇息。”
武皇略一行禮,快步離開了慈安宮。
坐上龍辇,武皇閉目養神,一旁的劉育昌适時詢問:“陛下,還去熙春宮嗎?”
武皇仍閉着雙目,點了點頭。誰知剛走沒兩步卻改了主意,龍辇上飄出淡淡一句話:“罷了,去栖梧宮。”
夜晚的風有些許涼意,吹得人臉頰微痛。感受到轎辇停步,武皇緩緩睜開眼,望向近前的栖梧宮門。
栖梧宮的宮人們望見龍駕,忙不疊跪倒一片,武皇揮揮衣袖,攔下了欲進内通報的下人,自己輕步走入殿内。
皇夫這個時候大多是在書房理事,武皇悄聲入殿,走至書房門前向内望去,皇夫果然在這裡。
通明的燈光前,皇夫正埋頭于賬本之中,後宮大大小小的支出怎麼也算不完,他似是有些煩躁,原本彎彎的青眉也皺了起來。
一頭烏發披散在肩頭,散着淡淡的柔光,使他增添了幾分恬靜。如果不看他面前成堆的賬本,這幅場景也頗具美感。
風臨正坐在他身後的長椅上,一隻手撐着頭,另一隻用手撥弄着桌上的香熏球,滿桌零散的香料靜靜散出植物特有的香氣。
房内甯靜,一大一小互不打擾,卻又相互陪伴,在柔和的燈光之中,異常溫馨。武皇站在門側看了許久,直到一陣涼風灌進殿中,吹起皇夫指前的紙張。
皇夫微微側頭往門口看去,一時間有些詫異:“陛下?”
武皇笑着走到風臨面前,用手指撥了撥她玩的香熏球,笑道:“朕路過附近,突然想來看看你們在做什麼。”
風臨放下手中物件,仰頭笑問:“這麼說,母皇是想我們咯?”
“你說是便是吧。”武皇臉上的笑容難得有些暖意。
皇夫走到她身旁,輕輕握住她的手說:“陛下的手怎麼這樣冷?”
“初春夜裡還是涼的。”
皇夫輕輕暖着武皇的手,領着她坐到椅子上,道:“陛下如今有着身孕,不可着涼,夜裡還是少走動為好。”
“嗯。”
瞧着母皇注視父親的目光,一旁的風臨敏銳地察覺到自己的多餘,于是起身道:“我有些困了,這就回去了,父親母皇也早些休息吧。”說完也不等二人點頭,飛快的行一禮便離去了。
皇夫見狀無奈搖頭道:“這孩子……”
武皇坐在風臨方才坐的位置上,學着她剛剛的樣子,也用手撐着臉頰,微笑着注視皇夫,問:“又在理賬嗎?”
“嗯,今年事務繁多,出支也比往年多了兩三倍,臣想着再多也得細細查一遍,宮中的流水大,若不勤于查問,便會有人欺上瞞下。”
聽着他說這些話,武皇不知怎的格外高興,臉上的笑意也越來越濃,輕聲說:“你是一向不愛理賬的,偏偏又是理賬的好手。那賬本子朕看着都煩,難為你能坐下來細細查算。”
皇夫聞言輕輕一笑,也不接話,目光停留在武皇腹上,詢問:“陛下這些日子……睡得可還安穩?”
“不太好。”武皇如實答道,“這次不知怎的,總是無故胸悶,飲食也無甚興緻。朕從前有孕不曾害口過,這次卻聞不得肉腥味,多一口也吃不下。”
皇夫聽聞有些憂心,說:“陛下晚上想必沒吃多少,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您且去寝殿休息片刻,臣去小膳房熬些滋補的湯……”
“不急。”武皇起身拉住了往外走的皇夫,“朕還有話未說完。”
“陛下請說。”
“你……”武皇罕見地吞吞吐吐,猶豫着開口詢問,“南玉,你想不想……你想不想撫養這個孩子?”
輕聲的話音落在書房,倒震得皇夫滿臉錯愕:“陛下的意思是……”
武皇垂下了頭,低聲說:“你明白朕的意思。”
皇夫臉上的笑意漸漸散去,他看着武皇,許久才問:“這是補償嗎?補償我失去依雲?”
說道尾句,他話音微顫。
武皇眼中閃過一絲不忍,抿緊了嘴唇,沒有言語。
他收回目光,用平緩的話音拒絕了這個提議:“陛下厚愛臣,隻是臣現撫養兩個女兒已破費精力,若貿然撫養嬰兒,恐照顧不周,還望陛下諒解。”
他稍遲疑片刻,擡眼勸道:“陛下仁愛,不若體恤人情,将龍裔交予生父衛氏撫養吧?”
“生父……”武皇重複了這兩個字,蹙眉凝望他,“你心中還是怨朕?”
皇夫落寞一笑,說:“龍裔皆由陛下生育,陛下想交予誰便交予誰,這是天理自然,臣從未怨過陛下。”
“陛下的決議皆為朝堂,無論旨意是什麼,臣都盡力理解。臣與陛下相伴十五年,從未忤逆過陛下。凡是您的決定的事,臣全部接受,人前人後,臣從未說過一字怨言。”
武皇歎了口氣,思及過往,心知他所言不假,道:“的确,無論朕說什麼做什麼,這十五年來你都沒有異意。隻是朕也知道,當初許諾你的事失了言,你心中還是不悅。”
“臣隻是有些難過。”
武皇不由得冷笑,問:“這難道不是怨朕?”
皇夫轉頭看向她,眼眶微紅,“當年陛下下旨,臣不吵不鬧,不怨不怒,理解服從,柔順體諒,陛下期望皇夫做到的臣都做到了!可陛下還覺得臣做的不夠,不滿臣心有情緒?臣不是物件,臣是人,臣有感情,孩子被送他人,難道臣連難過的權利也沒有嗎!”
武皇微愣,她未想過皇夫會突然回嘴,想與他理論,卻聽他話語合情,似乎無甚無理之處,一時不知如何接話。
沉默了半晌,她低聲道:“朕隻是想補償你。”
皇夫别過頭,深深吸了一口氣,盡力平複自己胸中翻湧的情緒,盡管他的話音有些顫抖,卻仍堅定地說:“我不會搶别人的孩子。”
武皇沒有再說話,面上沒有一絲表情,不知心中所想。
皇夫的眉間也染上一層薄薄的愁霧,抿唇不言,極力克制心中的情緒。
無言許久,終是皇夫先開口,他回身對武皇行了一禮,低眸輕聲,似乎方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請陛下稍歇片刻,臣的湯很快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