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三人皆一怔,不約而同低下了頭。
風臨拄着拐道:“我一定要去,莫要攔我,他若動怒便動怒,我不會叫父親獨自在那……”
說罷風臨擡腳便出殿,她似是覺不出疼痛,拄着拐竟也走得飛快。寒江等人連忙跟随上去,喊了轎辇,一道往鳳鸾宮去。路上走得急,寒江慌忙打點人跟随,見少了寶葫,便問:“寶葫哪去了?”
白蘇回望兩眼沒見着人,着急道:“許是看殿去了,别管了,我們快跟着吧。”
一路急忙奔去,天已升月,趕去北皇城,遠遠地見了鳳鸾宮宮門緊閉,外面圍了一路宮官内侍,并各位郎君的宮人,十幾駕轎辇,都沿着宮牆候着。
風臨踉跄下辇,接了拐便要往鳳鸾宮進,卻被門口侍衛攔下:“小殿下回去吧,這有皇太夫的令,莫要讓下官難做。”
風臨厲聲道:“放肆!吾乃正一品定安王,汝何品階,焉敢攔我!”
她年紀雖小,這一聲呵斥卻不落氣勢,一時僵持下,侍衛倒不再敢再伸手相攔,隻縮回手勸道:“定安王殿下,下官冒犯了,隻求殿下可憐我等,皇太夫下了令不許人進,我等也隻是奉令行事。況且裡頭自有禦醫在,殿下進去也無甚益處,不如歸宮等候。”
風臨道:“依汝之言,既無益處,皇太夫也不必在内,汝等因何不攔?!吾知汝心中所想,然汝等年紀尚輕,也要為長遠計較。吾即便冒進,母皇也未必怪吾,汝等即便忠守攔吾,明日也未必有功。眼下便因小事得罪了吾,當真值否?”
衆侍衛皆不語,互相對視,心中已做了打算。
風臨目光灼灼,吼道:“讓開!”
衆侍衛皆抱拳躬身,兩邊退去,都道:“殿下恕罪!”
四下圍觀之人皆驚于風臨氣勢,屏息不敢語。風臨無視衆人,擡起傷腳照宮門猛地一踹,門應聲轟然而啟。
待風臨推門入内,裡頭正換新香。
煙霧之中,皇夫的背影瘦削單薄,四下圍觀之人的目光鑄成一道圍牆,将他獨自囚在其中。高聳的華宮之前,隻他一人跪在庭中,落寞無助。
這樣的身影,風臨不是第一次見。
一股酸澀的怒火從胸中燒起,灼得她的胸腔在呼吸間隐隐作痛,灼得她的雙目幹澀酸痛。
她拄着拐大步跨進鳳鸾宮,以極為惱怒的聲音沖着遠處華宮廊下的那人吼道:“又是這樣?!又是這一套!!”
皇夫聞聲回望,一張臉已是蒼白無顔色,額前的冷汗順着臉頰流淌下來,看上去極為辛苦。他見到風臨走來,一雙秀麗的雙目猛地睜圓,驚訝不已。
熟悉的香煙,熟悉的宮殿,熟悉的背影,和五年一模一樣。
風臨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她一把推開寒江阻攔的手,徑直朝皇太夫走去,面上表情是不加掩飾的憤怒和厭惡:“你到底要幾次才肯罷休?!到底要退讓到什麼地步你才能說一句好?!到底要我父親怎樣做你才能把他當做人看?!”
廊下皇太夫眼睛瞪得極大,拍椅而起,怒喝:“狂悖小兒,安敢如此!”
皇夫的雙膝因久跪無法站起,隻能以撲的形式抓住了風臨的衣角,虛弱道:“臨兒你做什麼……”
被他一拽,風臨停下了腳步,趕忙丢下拐半跪到地上,伸手扶起皇夫,見他憔悴面容,風臨眼中湧上淚意,擡起手用衣袖去擦拭他額前的冷汗,顫抖着聲音說:“父親……我氣不過……”
皇夫搖了搖頭,道:“不要讓你母皇難做。”
風臨道:“我不明白……”
皇夫啞着嗓子道:“你母皇在朝中壓制得艱難,你若鬧了,白白給他們遞話柄,豈不遂他們意?我隻忍一忍,不妨什麼,聽話……回宮去吧。”
風臨道:“我不回!再不信你的話!他們說我便說,我不在乎。跟我回去,我不許你再待在這!”
皇太夫氣得在階上來回踱步,叉腰道:“好哇好哇,好個忤逆不孝的東西!當着六宮的面對長輩喝責訓斥,你好大的本事啊!來人!來人!給我将這個目無尊長的混賬羔子拖出去,痛打一通!”
風臨道:“誰敢動我!”
一時四下頗多忌諱,竟無人上前。
見女兒始終針鋒相對,皇夫修長的手指攥緊風臨的衣袖,話音之中竟有一絲哀求之意:“臨兒,回去吧……這祈福一事本就是傳統,父親身為正夫應當如此,皇太夫此事占了禮法,鬧也無用。回吧……再這樣下去,陛下醒來會怪我……”
聽到最後一句話,一滴淚珠從風臨眼中滾落,她眼眶蓄滿了淚,極力忍耐着翻湧的淚意,顫着嘴唇想說什麼,卻不知說什麼好。
“孽障!還不滾出去!”
皇太夫惱怒極了,擡手把佛珠朝風臨甩去,那碧色的玉珠砸向風臨腦門,一聲悶響後便噼裡啪啦滾落一地,其中一顆滾到了宮門邊。
皇夫微怒,自進鳳鸾宮起第一次沖撞皇太夫:“您這是做什麼!”
皇太夫還未及開口,便聽風臨惱道:“今日你便打死我我也絕不順你的意!”
皇太夫道:“孽障!!你們這起子蠢物愣着做什麼,快快将她拖出去!”
四下人為難,猶豫着上前,卻不敢動手。兩下僵持之際,忽聽牆外傳來一陣匆忙步伐,不一會兒兩列重甲親衛挂刀奔入庭中,随即幾十個宮仆小跑着進入鳳鸾宮分兩列而站,隔出一條路來,青松領着寶葫等一衆侍女跟随其後,持燈照路。
衆人皆驚而回望。
風繼着一身金袍踏入宮門,面若冰霜,冷眼環顧一周,對着滿院人低吼道:“看什麼?!都跪下!”
太女平日裡雖和善,但到底是參政多年的人,自有一番威嚴。宮中盡知她為人和風細雨,辦事卻雷厲風行,絕不可開罪,故而對她的呵斥大多不敢言語,隻一個個跪地行禮,不敢直視。唯有那三位位分高的,還拿眼角餘稍瞥着。
風臨回頭看向姐姐,眼裡蓄着的淚水,登時決堤而出,喚了聲:“長姐……”
隻見風繼沉着臉來到二人身邊,一雙手扶起皇夫,道:“父親小心。”
皇夫艱難起身,扶着她的手道:“你怎來了,那邊如何安置?”
風繼沉聲道:“那邊丢一晚無妨,你們有事我必得回來。”
皇夫道:“是我拖累了你。”
風繼面露悲意,連忙道:“父親切莫說這樣的話,分明是我拖累了你……”
見風繼自如鳳鸾宮起便沒有理會自己,皇太夫怒極惱極,冷笑道:“太女殿下而今位居東宮,位高權重,當真是不把本宮放在眼中了!好哇好哇……你們好一對目無尊長的狂悖東西!”
“皇祖父說話要三思!”風繼一反常态,冷着臉對上他的話鋒,“您身為天子之父,當以身為天下男子表率,須得謹言慎行,德喻四方,一言一行,都要思及禮王才是!”
似蛇遭打七寸,皇太夫猛地噎住。
風繼與他隔階相視,一高一低,一尊一貴,針鋒相對。二人的眼神在沉默中數次交鋒。
終究是皇太夫先移了目光,他被氣得滿面通紅,咬牙切齒道:“太女殿下,你們栖梧宮真是好大的規矩,然而你縱然入主東宮,也不能視禮法為無物。今夜所作所為,本宮悉數記下,待明日曉天一亮,忤逆與否朝臣自有辯論,屆時希望你莫要後悔。”
風繼盯着他,俯身一禮:“孤靜候破曉。恭送皇太夫。”
“哼!”皇太夫拂袖而去,一幹人等随她浩蕩地出了鳳鸾宮。
風臨此時方覺腳上劇痛,不由得坐倒在地上。
待人送走父親與妹妹後,風繼面色平靜地撩起衣擺,跪在了方才皇夫跪的地方,背對着衆人,道:“皇夫不适,不得不歸宮休養,孤身代皇夫繼行祈禮,思及夜深勞累,特許衆各自歸宮,恕之無罪。”
“現在,都滾。”
衆人不敢多言,皆從地上起身,悄聲離去。
華殿之内,武皇隔着窗紙靜觀,不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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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栖梧宮,當夜風臨便發起了燒。
她燒得厲害,叫也不醒,嘴裡時不時呢喃幾句怪話:“不行……不能再跪了……不能了……”
皇夫坐在她床榻前,心痛不已。
一旁的文雁同内侍們給皇夫的膝蓋上藥,見腿上已跪得一片烏青,不由得着急說:“殿下本就有舊傷,又經這一折騰,哪裡受得住。”
皇夫卻不理會自己,隻焦急地問:“禦醫到否?”
不多時兩位禦醫急匆匆趕來,謹慎地為風臨察看把脈。
“大人,情況如何?”
“回殿下,眼下要緊的是退燒,微臣已吩咐人去煮了藥,一會兒喂下,若天亮前能退熱,大抵是無妨的。”
聲音斷斷續續飄進風臨的耳朵,越來越沉,她隐約覺得自己行走于一條漆黑的路,十分吃力。也不知走了多久,再一睜眼,她又站在鳳鸾宮前。
耳邊漸漸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一陣陣逼近,将她帶回了五年前的鳳鸾宮。
那年,武皇懷二皇子風依雲,臨盆在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