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慕大人,你病了。回去休息吧……”
慕歸雨卻毫無去意,反而将手攥得更緊,直直看着風臨,又問了一遍:“你不恨嗎?”
“霁空!你燒糊塗了!”子敏文見狀趕忙跑來,将她強行架起,往殿外扶。
慕歸雨虛弱無力,由着人扶着向外走,可臉始終執拗地對着風臨,一雙燒紅的眼睛直直盯着風臨,直到出殿那刻,也不曾移開目光。
風臨知道,她在等自己的回答。
你不恨麼?
昏暗的殿中,風臨的面色難辨清。素服下的雙手悄悄攥拳,幾滴紅血順着指縫滴落。
及至夜,道士複興頌法,衆皆退至殿外等候。
其間期間有朝臣書挽聯祭文,以托哀思,風臨默默站在不遠處,用已紅腫的眼睛看着。
李思悟随家人來祭悼,因着外祖母的叮囑,白日裡沒有上前與風臨多交談,隻是她心中不知為何不痛快,磨磨蹭蹭地不肯走。
眼下見着風臨瘦小的一個,穿着一身白孝,孤零零站在寒風裡,李思悟的心不知被什麼揪起來,也不管母親的眼神,擡步就走過去,将自己身上的披風解下給她披上,道:“殿下怎穿這樣單薄?前兩日才下了雪,正是冷的時候呢。”
“思悟……”風臨愣愣轉頭,看了她片刻才開口,“許久未見了……”
李思悟鼻子一酸,低下了頭,道:“我知殿下心知難過,可殿下還是要保重身體……”
“嗯……”風臨應了一聲,目光又飄忽到遠方。
子敏文自前殿走來,對着風臨行了一禮,道:“殿下,陛下方才到了明文殿,正看衆人的祭文,幾位皇女都在,您要不要也去一趟?”
見風臨久不說話,一旁的風依雲便道:“走吧,去看看。”
風臨道:“靈殿怎麼辦?”
風依雲道:“靈殿有我守着,你不必擔心。再說不過是母皇來了,你去問個安,也不費多少時候,快去快回就是了。”
風臨點點頭,道:“好。”
說罷她便同着李思悟、平康幾人一道去了明文殿。
明文殿中擺滿了祭禮,明明晃晃。無數學士朝臣在此,不少都寫了挽聯祭文,文采飛揚,着實不俗。武皇一圈看下來,卻着意誇了聞人言卿的那篇。
可得了天子誇獎,聞人言卿也沒什麼喜意,隻跪在一旁默默流淚,意志極為消沉,還是她的母親、外祖代為謝恩告罪。
武皇心知她是傷心太過,并無怪罪之意,隻歎了口氣,叫她們起來了。
風臨就是這個時候入殿的。說巧也不算巧。
見了她來,武皇沒說話,隻略點了點頭。倒是一旁的風恪同風和迎了上去,對她多加安慰。
風臨道了謝,風恪便走了,随武皇身後看文章。
是小小的風和将她扶到了後座,還輕聲安慰道:“妹妹知道皇姐難受,皇姐與皇長姐一道長大,情誼深厚,總是要大大傷心一場的,妹妹便不說節哀這樣的話了。隻是皇姐傷心,卻也要顧惜身子,這幾月下來,照理說皇姐身子應該好些了,可看着卻一日瘦過一日,這怎麼好?飯總是要好好吃的,不然皇長姐見了,也會擔心的。”
說到此處,風和不禁難過,搖頭歎起氣來。
風臨道:“多謝你關心,難為你這樣小,還來開解我。”
風和搖搖頭道:“叔叔常說要以己度人,遇到這樣的事,誰能不傷心呢?”
說罷她看了看旁人,又對風臨說:“皇姐若實在憋得難受,不如去拿筆寫一寫,也算發洩了。方才那聞人家的小姐在後頭偏殿裡哭得背過氣,還是她外祖給拉到這來大寫一通,反而緩過了好些。皇姐何不也寫寫?”
風臨搖頭道:“我……便算了。眼下一個字也想不起來,忘了……全忘了……不去現眼了……”
李思悟心覺那四皇女說的有理,這樣下去人是經不住的,憋也憋壞了,總要找點事纾解一下,因而也勸道:“殿下去寫,為的是自己的心,難道是去考狀元的麼?隻說說心裡話便是了。再者,殿下與先太女姐妹一場,難道還不寫點東西送送麼?隻燒過去,令先太女看一看,也是一個念想啊。”
她最後幾句話很觸動風臨,風臨不禁眼眶微濕,起身道:“你說的有理,我竟渾忘了。長姐待我這樣好,我竟一個字也沒為她寫,實在該打……”
說着她同人走至桌前,宮人立刻備上筆墨紙硯。
風臨駐立桌前,提筆沾墨,還未落筆,淚便先滴下。
筆尖沾淚,遊走于白紙之上,寫道:
“驟喪君,無有實感,雖刀痕在身,今仍惚慌。以為噩夢一場,常祈寤,盼推門去望,君猶在。
然天終不垂憐,令芳月永去,追無可追,空餘冷淚。
痛不能已,悲弗能止。
提筆思悼,君音容隐現,臨紙而泣,不知如何訴悲。
我身所長皆君所授,我之所有皆君所賜,除身體發膚,我有幾何弗與君連?
唯以淚一捧,血一杯,祭我歸天之月,悼國永失春華。
嗚呼!我之所悲如何訴筆,有痕之墨豈能達意?書至此處,混沌無緒,往昔之所學無蹤、詞賦無記,仰天而泣,思及君,胸内唯有三字。
痛!痛!痛!”
三個痛字寫完,風臨捂着胸口流淚,已不能直身。身邊幾人連忙去扶她,忙叫人搬椅來。
風臨坐到椅上,淚如泉湧,臉因疼痛而變得煞白,其右手緊緊攥着衣襟,左手緩緩擡起,指着桌上方才寫完的文,對殿中人道:“去……去把它燒了……”
子敏文趕忙上前拿起想遞給殿外人焚燒,走時低眼一瞄,卻遲疑了。
李思悟着急,趕忙上前去問,看了眼那文,也猶豫了起來。
二人遲疑原因無他,這文平平,隻是這字實在太好。兩人都是文人,哪忍心這樣的好字白白燒了?
故而眼神一對,子敏文将文遞給了李思悟,由她去殿外默默給收了起來,好好存放着,待日後再拿出來給人賞看。
殿中,武皇原本想走,但聽見風臨隐忍的哭聲,她到底還是不忍,折回去走到風臨面前,低聲道:“若不舒服,便回宮去吧。”
風臨擡頭去望,眼前的母皇背對燈火,面容完全隐在暗影之中,看不清。她心裡痛得厲害,痛苦道:“母皇,我,我不想回宮。長姐她沒孩子,我走了,誰給她守靈殿呢?”
沒有說話,沒有回應,一陣沉默後,武皇揮袖而去。
一旁的李思悟吓得大氣不敢出,她不明白陛下為何突然散出凜冽的氣場,隻好用寬慰的眼神去看風臨。所幸風臨淚眼朦胧,并沒有察覺。
稍歇了兩刻,風臨決意回去繼續守靈,李思悟拗不過,便同人一道送她。路上風臨似是想起什麼,問:“思悟,這幾日我好像未見過甯歆,或許是她來了我不知道,你有見到她麼?”
李思悟抿唇許久,道:“我來時沒見到。”
“是麼……”
到了靈殿階下,李思悟見她好轉便告退了,走時一步三回頭,欲言又止。但在母親催促的目光之中,她還是什麼也沒說。
風臨此時心力交瘁,自然也沒有注意到她神色的異樣,由人扶着上了台階。
一進殿,她便見着子徽儀和寒江來了,正和風依雲一道跪在殿中守着。風臨趕忙上前,問:“父親如何?”
子徽儀道:“殿下稍寬心,禦醫已經給開了新方,皇夫殿下喝了藥下去,嘔血已止住了。”
“太好了……”風臨稍稍松了口氣,擡頭感激地望着他,道,“這些時日多虧由你來回照應,不然……我真不知怎麼謝你才好。”
子徽儀忙道:“自我入栖梧宮來,幾位殿下對我都頗為照顧,而今有用到我的時候,我自當盡心盡力,殿下萬萬不要說謝這個字。”
風依雲在一旁歎氣,與寒江對視一眼,心中都不是滋味。
子徽儀說完,小心地從懷中掏出一份紙包好的點心,用手指輕輕一觸,道:“還是溫熱的,剛好。殿下,您今天沒吃什麼東西,眼下又要熬大夜,支撐不住的。我知你沒胃口,所以來前撿了剛出爐小酥餅,是棗泥餡的,也不膩,你多少吃兩塊吧?”
聽着他溫潤如玉的嗓音,風臨眼中酸澀,心裡更是難受。
此時夜深寂寥,殿中無什麼雜人,她不再顧什麼,伸手拉住子徽儀的衣袖,如攥着救命稻草一般,慢慢走到他身前,将額頭抵在他肩上,道:“謝謝……”
子徽儀被她突來的舉動驚到了,一時間不敢亂動,由着她靠着自己,也不敢亂說話,怕又惹她傷心。
風臨攥着他的衣袖,眼淚一層層浸入衣衫之中,不過幾息,子徽儀便感受到肩頭的涼意,一時間心中軟成棉花,随着她無聲的哭泣,泛起絲絲疼意。
他心疼她,卻不知該如何做。
擡起手想摸摸她的頭發,又怕驚了她,手懸在空中,無措地站在那,也紅了眼眶。
許久,風臨才擡起頭,松開他的衣袖,道:“給我吃幾塊吧,我有點餓了。”
子徽儀看着她滿是淚痕的面容,輕聲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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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靈之日漸過,到了發引之時。
浩蕩的儀隊攜着望不到頭的祭品往皇陵行去,摧心的哀樂從皇城一路奏到皇陵。沿街兩側,無數披白的官民跪于路旁,為這位早逝的太女痛哭。
一路上,風臨抱着長姐的靈位,心被哭聲震得發疼。
武皇老了許多,很是憔悴,但時不時也往皇夫處看去,心裡擔憂。皇夫這幾日的嘔血之象不是玩笑,經不起大悲大痛,她本不想皇夫來。但皇夫執意要來,她也拗不過,隻好允了。
及至皇陵,大行告祭,一應流程結束後,便應将風繼與子明鴻的棺置入陵中了。
見着姐姐的棺木被擡起,漸漸遠去。風臨的耳邊忽然響起了風繼的聲音,往昔種種如畫影一一浮現。
臨兒,瞧我給你帶什麼來了。
眼瞅着又要長一歲了,還這樣愛撒嬌。
隻想吃的,不想姐姐嗎?
我希望你成為一個優秀的人,有所作為,為國發揮自己的才能,而不隻是變成一個纨绔……
不會再有五年前的事了,姐姐同你保證。
你想做什麼盡管去做,不要怕,萬事有長姐在。
因我希望你日後能成為武朝的棟梁,文可定乾坤,武能安天下,故取此二字。
取字定安,是我對你的期許。
這把劍便叫君子冠吧。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取這三字,盼你日後常正言行,常省常思。
臨兒,姐姐盼你日後做一位真正的君子。
臨兒……
溫柔的話音漸漸消散在耳畔,沉默一路的風臨突然嗚咽,不顧一切地撲上前去,伸出兩隻手去抓那遙遠的棺木,崩潰大喊:“不…… 不!”
劉育昌急忙道:“快攔住她!”
風臨不管不顧,拼命地向那冰冷的棺跑,伸手去夠那個背影,哭喊:“回來!别走!!!”
立有四五人上前拉住她,可風臨沒有停意,她緊盯那原來越遠的身影,聲嘶力竭道:
“别走——是我錯了!是我錯了!!别走!别把她送走!姐姐——你别走——别丢下我!!别不管我!!!姐——!!!”
掙紮間,風臨摔倒在地,她擡起頭看着漸漸消失于視野的棺木,巨大的絕望啃咬着她的心髒,令她真正意識到,她再也見不到那個人了。
再也聽不到那個人的聲音,再也不能感受那個人的體溫,再也看不到那張笑臉。
自己徹底失去了她。
無法轉圜,無法補救,徹徹底底地失去了她。
衆目睽睽之下,風臨抓着孝服,發出了崩潰的哭嚎。
這撕心裂肺的哭聲實在太過悲傷,四下都默默别過了頭,不忍卒聽。
皇陵前,武皇背對衆人,聽着這凄慘的哭聲,頭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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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年史官記:
宣文十六年,懿明皇太女薨于巡。
帝痛甚,立不能朝。皇夫嘔血,發一夜白。
帝着命禮部予在京百官人布一匹,令自制服,服素百日。凡在京官,自得诏起具喪服入皇城,行奉慰禮。
武五品上,文四品上命夫于得诏後三日着素入明輝殿入臨。令通身着孝,不得飾胭脂首飾。
外官服制與京官同,聞訃日于公廳素服,外命夫與在京命夫同,皆七日而除。
軍民男女素服三日。禁屠宰四十九日。停音樂祭祀百日。嫁娶,官停百日,軍民一月。
設醮于了悟寺、淩霄宮,各十日。
以牲醴祭陵。遣官告諸神。
至靈前,衆皆感懷先太女之仁德,哭不能止。東宮哀聲漫天,聞者無不動容。
太傅魏文自聞訃重病,以仆擡至東宮,哭悼賢德,幾度昏厥。
丞相子毓秀攜女至靈,哭不能起,兼驟喪子,一時涕淚橫流。帝感念其子貞烈,追其子為太女夫,以正夫禮共懿明太女合葬。丞相攜女謝恩,面無喜。
懿明太女之親随半戰死,又半自絕殉主。其親軍将領甯韺愧不能已,發引日于牢中自絕。
懿明太女有二友,與之甚親厚,自聞噩耗,立病。哀緻心疾,以緻人攙扶而來,跪不能起。
缙王恪、定安王臨、皇女和、離,皇子德宜、依雲具哀容。
定安王尤悲甚,痛若剜心,哭驚明宇,聞者斷腸。
衆哀不假,足顯懿明素日之德。
懿明太女風繼,三歲封泰王,及笄主東宮,自承寶,勤勉恭順,宵衣旰食,順理朝政,仁加黎元,群臣稱頌,四海盛譽,宸宮垂愛。一朝驟喪于巡,年方滿二十。實天不佑,舉國痛哀。
帝追其生德賢名,谥懿明,厚葬于文孝陵。令一歲九大祭,一素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