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舊?”風臨皺眉看着她,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心道:從前我就和她不太親近,不過是相識的關系,哪來的舊可叙。這人心思深沉,除了長姐誰也摸不準她的脈……突然來找我,說不準便是來算計我的。
可無論怎樣,面子上的功夫也要過得去。風臨道:“誤會一場,還望大人不要介懷。此處不便,不如大人移步雅廳說話。”
慕歸雨笑着作揖,道:“客随主便。”
沒有帶她去内園,風臨就近尋了個空殿,眼神示意白青季等人外頭把守。
慕歸雨從容地坐在了風臨對面的椅上,理好身上的衣袍,對風臨展露一個微笑,那姿态沒有半點拘束,道:“殿下此處果然雅緻。”
風臨皺眉看着她從容模樣,心中疑影更盛,道:“大人深夜獨自來訪,莫不是真同吾叙舊的吧?”
慕歸雨卻也不急說正事,笑道:“殿下何必見外,私下裡喚在下霁空便可。”
“霁空?”風臨有些疑惑的重複一遍,有些久遠的記憶被這兩個字翻起,“幽篁箫雨慕霁空……霁空是你的字吧。”
那句簡短的話不過是随意念起,卻如針般紮了慕歸雨一下,她微垂雙目,面上雖還是笑着的,但聲音有些低沉:“少時的綽号,不過是旁人擡舉,叫着玩的。這麼多年過去,連在下都忘了,不想殿下還記得。”
風臨自然敏銳地捕捉到了她那點隐秘的情緒,狀似無意道:“大人自謙了,吾好像還記得這綽号是如何來的……當年初春降雨,你獨坐竹林間,一襲白衣,對竹吹箫,樂聲幽幽,細雨潇潇,如水墨之畫。
有幾位公子被你的箫聲引去,見你如見仙,回去輾轉不能忘,訴諸紙筆,畫了不少相思之畫。那些畫畫得傳神,沒兩月便傳開了,一時間不少文人雅客極為欣賞大人的風姿雅趣,到處打聽這位‘竹林仙子’,一來二去,持畫終于尋到了大人,大人當年美名便就此傳開了。”
慕歸雨微笑着看她,道:“少年時好附庸風雅,惹出不少笑話,令殿下見笑了。不過舊年閑談殿下也記得如此清楚,殿下實在好記性……”
她話音忽然沉了幾分,盯着風臨微笑:“那想必當年鳳歸靈霄之時,在下之話,殿下定然記得。”
風臨騰地從椅上彈起,緊緊握住了刀把,陰沉地盯着慕歸雨,問:“你就是來和我叙這個舊的?”
面對風臨頗有壓迫的目光,慕歸雨不但不回避,反而正面對上,微笑道:“殿下,您心裡清楚如今的形勢,您王府附近有多少眼睛想必您也數不清吧?在下今日冒着如此大的風險,孤身來訪,就想和殿下讨個回答。”
慕歸雨收了笑意,一字一句,重複了當年的問題:“你不恨嗎?”
短短四個字,如一記重拳砸在風臨眼上,登時砸得她眼前一黑,天旋地轉。
你不恨嗎?
這話音是如此熟悉,與當年絲毫未改,如一句咒語環刻在風臨心上,熟悉的疼痛又湧了上來。風臨眼睛越來越黑,她艱難看着眼前人,恍惚間出現了幻覺,竟看到曾經身着白孝的慕歸雨坐在她面前,瞪着發紅的眼睛,咬牙等她的回答。
風臨踉跄着扶住椅子,勉強穩住身形,使勁晃了晃頭,又看向眼前人。那着白孝的身影有些虛幻,卻仍與現在的慕歸雨重疊在一起。
兩個重影一起盯着她。
你不恨嗎?
漫天的紙錢忽然降在空蕩的殿中,耳邊響起了那刺耳凄涼的哀樂,無數的紙人車馬一層一層擠在角落,都睜着黑黝黝的眼睛看着她。
你不恨嗎?
眼前忽然刺來一把刀,那刀滴着血線,速度極快。風臨下意識偏頭躲過,刀順着臉頰飛過,她微微側目回看,望見了一輪慘白的月。
一隻伸向天空的血手飄在眼前,仍她怎麼揮也揮不開。那雙美麗而空洞的眼不斷閃現在腦海,逼迫她在此想起那噩夢。那血淋淋的刀口,不斷流逝的溫度,那些黑暗的記憶在一瞬間全部湧上心頭。
你不恨嗎?
風臨右手慌亂的捂上臉,左手死命地抓着椅背,連指甲裂開,滲出血迹也不覺疼。
她透過指縫看向眼前的重影,看着那無數紙人,看着那隻高舉的血手,撕心裂肺地喊出了一句:“恨!”
慕歸雨冷靜地看着風臨的異狀,卻不安撫,隻又問:“你忘了麼?”
風臨吼道:“我一刻也不敢忘!!”
聽到這異樣的吼聲,殿外的白青季和謝燕翎都心裡一驚,連忙沖進殿中,一見風臨便明白了怎麼回事。
謝燕翎趕忙沖到風臨面前,熟練地掏出香柱往風臨鼻下遞去,嘴裡喚道:“殿下,清醒一點!”
白青季則怒不可遏,唰地一聲拔出了腰側的劍,指着慕歸雨道:“你和殿下說了什麼!”
謝燕翎趕忙出聲制止她:“老白你做什麼!那是殿下請進來的人!”
白青季咬牙道:“你怎麼知她是什麼人?殿下這麼久都好好的,怎麼和她聊兩句就犯了病!焉知不是誰的探子,有意激的!”
慕歸雨看着眼前的劍鋒,卻并不驚慌,反而微笑着安撫白青季,道:“這位大人,稍安勿躁。殿下不過是一時激動,何必大驚小怪呢?”
白青季惱道:“你知道個——”
“青季,行了。”風臨忍着頭疼勉強道,“出去吧,我沒事,不過是一時激動……别對慕大人無禮。”
白青季連忙收起劍,走到她面前焦急道:“當真沒事?”
風臨放下手,道:“沒事,放心吧。”
白青季還想說什麼,卻被一旁的謝燕翎搖頭拉了出去。慕歸雨看着謝燕翎的背影若有所思,轉而看向剛剛坐下的風臨,道:“方才那位,若在下沒有認錯,應是謝家的六女郎。”
風臨抽出絲帕擦了擦指甲上的血滴,淡淡道:“慕大人好眼力。”
慕歸雨笑道:“殿下果真厲害,連謝六也能攬入帳下。”
她有意轉開了話題,沒有問方才的異狀,風臨也樂得承她這個話,裝個糊塗。
風臨看着她,道:“閑話也聊夠了,大人說正事吧。”
慕歸雨笑道:“在下此番來,隻為了讨個答案,殿下給了,在下便好定下決心。”
“什麼決心?”
慕歸雨微笑道:“輔佐殿下的決心。”
風臨一愣,幾乎是在一瞬間握上了刀。
慕歸雨目光掃過她的手,笑道:“殿下何必緊張?在下既然敢同您說這話,必然是做好風雨同舟的決心。眼下殿下正是用人之際,多一個幫手難道不好?為何如此抗拒。”
風臨盯着她那含笑的臉,忽然笑了:“你覺得,你是幫手嗎?”
“為何不是。”慕歸雨爽朗一笑,“并非在下自誇,論才智,在全武朝在下也是數得着的。得了在下,亦得了慕家做助力,是難得的劃算。京中惦記在下的人也不少呢,而今送上門來,殿下還不收?”
風臨松開握刀的手,道:“你瘋了,在吾面前胡言亂語,是想幫吾還是想害死吾。夜深了,大人請回吧。”
慕歸雨非但沒動,反而坐得更堅定了,道:“殿下不信我,也要給個理由。”
風臨有些惱,道:“吾廢人一個,不敢肖想尊位,這個理由夠不夠!”
慕歸雨這次沒有笑,反而冷了幾分,道:“殿下若真無此心,何必把着軍權不放。”
“那是因為我還不想死!”風臨惱道,“這個理應不需要吾解釋了吧?你也聊夠了吧大人?”
面對風臨的逐客之意,慕歸雨不為所動,重新笑道:“殿下何必急着趕人。就算不信在下,也可以利用在下啊。”
“利用你什麼?”
“那可太多了。”慕歸雨笑着伸出三個手指,“眼下就有三件可以利用。”
風臨疑道:“哪三件?”
慕歸雨道:“一,王鑰的下落。”
風臨瞳孔陡然一縮。
“二,聞人言卿的下落。”
風臨一驚。
“三嘛,呵呵……殿下就不想知道,這些年缙王與淨王的趣事麼?”
風臨的心徹底被她這三句話勾了起來,每一個都正好踩在她的關竅之上,一時間她竟不知從哪個開始問起好。
慕歸雨笑了笑,對她的反應很滿意,伸出了一根手指在她眼前揮了揮,道:“先說第一個。殿下想必也知道,當年王鑰這厮同孔俞孔心一道跑到了南邊,受了陳封,據鎮為王。隻是陳家的飯也不是好吃的,她們之間也有龉龃。據在下得知,王鑰與二孔争鬥落了下風,被派回來做件隐秘的勾當,約兩月前就從所據的碧水關消失了。”
風臨咬牙追問:“你是意思是,這厮回來了?”
慕歸雨道:“說不準,隻知道她不在碧水關了。”
風臨想,這厮自長姐死後便攜兵叛逃,為了保命,輕易是不會離開所據關要的,不然自己這麼多年也不至于束手束腳,而今她人不見了,倒正是個好機會,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尋到這人的蹤影!
慕歸雨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笑道:“聞人言卿的下落麼,倒有些意思。殿下可知,陳國與我武朝交界之處,有一地名叫金沙莊。這莊不大,卻是魚龍混雜,不僅因是兩國交界之處,更因此處是一黑市的據點,下發各種懸賞告示,用以買兇殺人。
其中有一則懸賞非常有趣,畫像之人樣貌不僅與聞人小姐極為相似,更巧的是,這畫像上的人也戴着一枚水藍的墜子。
至于此人賞金嘛……黃金三百兩。”
在風臨震驚的目光中,慕歸雨綻出一個燦爛的微笑,道:“殿下,這個價,在黑市可不低了。”
風臨沒能沉住氣,一掌拍在桌子上,惱道:“這貨怎混到這個地步!從前在北疆便見過她,尋了大半年不見人,她怎又跑到南疆去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亂竄什麼,嫌命太長麼!”
慕歸雨笑呵呵的收回了手,不想風臨也不饒她,問道:“你這人怎麼回事?論理你應當比吾與她更熟絡,怎的你知道消息也不去尋?還拿當笑話來講與吾聽!”
慕歸雨一攤手,頗為無辜地笑道:“在下也是書生,不擅刀劍啊。”
“胡扯!”風臨是真生氣了,指着她道,“憑你的本事,真想救怎麼都能救,何止她上了追殺榜!你這家夥當真是冷血的不成,她若出了什麼意外你當真睡得着?”
慕歸雨愣了一下,斂了笑意,冷靜地看向風臨,道:“她選了她的路,自然也要承擔代價。”
風臨氣笑了,道:“說的真好啊,那你呢?是不是你日後若倒了黴也要别人袖手旁觀?”
慕歸雨道:“我也選了我的路。我早已做好承擔代價的準備。”
風臨冷笑了一聲,道:“好啊慕大人,你真是好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