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是被一聲慘叫驚醒的,她有四天沒睡足覺了,頭很沉,聽了這聲慘叫爬起來,在床上愣了好一會兒,才暗道不好。
胡亂抓了一件外袍跑出去,沒跑幾步便正撞上一群人,循着最濃烈的血腥味,寒江看見了白青季背上血淋淋的風臨。
她像是剛從紅染缸裡撈出來,渾身滴着血,一滴一滴濃稠的血液順着發絲、指尖、衣擺滴落,砸在地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片刻便灑落一地。
寒江從沒有見過這麼多的血。
沒有磨蹭,她飛快地讓開路,幫着打開了殿門。
待人進去後,寒江轉過身,扶住門邊,背對血迹,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她嘔得昏天黑地,直到再也嘔不出東西後,掏出帕子把臉一抹,轉身便回了殿中。
殿中子丞相焦急地命人去喚府醫,白青季失魂落魄地蹲在角落抱着頭。寒江啞着嗓子喚來三個從宮中帶出來的侍女,命她們一個拿令牌去請禦醫,一個去文軒閣喚柳青大人,另一個拿着自己的印章去取珍藏的人參、靈芝。随後她轉身往側殿走,發現那個蒙面的暗衛已經往這跑了。
她簡明扼要道:“殿下出事了,麻煩你守在殿中,我一會兒要親自看着煎藥,若有異樣去藥房尋我。”
說完寒江便走,一路飛快,路上遇到府醫時,她特意叮囑道:“請三位用心醫治,殿下好了自少不了你們的好處。可若存了不幹淨的心思,令殿下有什麼不測,我活不成,也必定拖着你們走!”
“我等不敢……”
“快去!”寒江說罷,便疾步往前園走去,她先叫來了幾個領班侍女從,見一人抽抽搭搭,她道:“哭什麼哭!我現在叫你們來是叮囑你們,從此刻起,不得私下與府外接觸,若有采買事宜,必得先過問我。
你們一會兒也要傳達下去,越是這個時候,府裡越不許見哭哭啼啼的聲音,更不許胡說八道,隻管做自己的事,你們盡心,日後自少不了你們的賞賜。可誰若是這個時候敢作妖,我絕不留她活着!”
“是,請管事放心。”
寒江說完又飛速地跑回映輝殿,柳青已在外殿焦急地等着了,寒江二話不說,上前一把抓住柳青的衣袖就要跪下。
柳青連忙攔住她說:“寒江姑娘這是做什麼!”
寒江含淚道:“大人,我知您是讀過書、有主意的,隻求您在這個時候為我家殿下想想法子,好歹守住這府邸,我不知發生了什麼,可看着殿下那樣子,心中也明白是遭了禍事,我家殿下是個好人,她從未虧待過大人,隻求……隻求大人……”
她哽咽住了,眼淚成串往下掉,“大人,我是個奴婢,不認得人,這個時候連求誰也不知道,您若有法子,好歹說一聲,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去得的……”
“姑娘快快請起,便是姑娘不這般,我柳青也不會做跑路這種混賬事!姑娘隻管放心。”
寒江心裡稍寬,走前又淚水漣漣的囑咐:“還有一樣,請大人留心。此事萬萬不可給皇夫知道。”
柳青道:“姑娘放心,我省的。”
寒江走出外殿,使勁把眼淚抹掉,小聲對自己說:“不許哭,不經事!”
而後她穩住呼吸踏入内殿之中,見府醫寫了方子,趕忙接過,疾跑去煎藥了。
柳青走進來,見白青季蹲在角落,氣不打一處來,快步上前拽起來,一路拖到殿外,方才開口:“你在那作什麼樣子?還不趕緊把你身上這破衣爛衫換下來,叫醫士給你處理下傷口,然後該做事做事,該忙忙,跑到那蹲着幹什麼!”
白青季垂喪着頭,臉完全沉在陰影之中,卻不反駁,隻道:“你說的對。”
“快去。我走前已叫老褚嚴守府裡了,你先去處理傷口。”
“嗯……”
柳青在外殿來回踱步,猶豫很久,心道:我在京中無根基,幫不上忙;皇夫處也不可驚動;丞相一會兒忙起來,隻怕看顧不上,終究得尋個門路靈通的人,不求幫着救命,好歹要能探聽得消息,思來想去,眼下也隻有一位,可她……唉!事已至此,隻好冒險一次,是對是錯,日後見分曉吧!
說着她定下決心,出殿又去尋白青季,對她嘀咕了一番,再三強調:“此事非你不可。”
白青季沉默地點了點頭,卸了劍,換了衣,出府去了。
丞相與殿中焦急等待,終于等到了子敏文和子徽儀,見二人趕來,連忙上前道:“真是磨蹭!徽儀你在這看顧着,敏文随我去理事。今日之事必不能善了,眼下怕是要阖城大索了,我必得去盯着,不然混進什麼不該有的,那麻煩就大了!”
子敏文道:“母親說的對,那宮中要不要遣人去說……”
“糊塗!你做事還是思慮不周。”子丞相着急地往外走,“快走吧。你啊,多做事,少動腦!”
子徽儀沒有去管她們的話,一踏進殿便直奔風臨處而去,那血腥味聞得他心慌。
他快步踏入内殿,一腳便踩到了一灘液體上,子徽儀趕忙低頭去看,發現是一灘血。
他抿唇走近,眼睛注視着床榻上昏迷的風臨,隻覺自己手腳冰涼。
待子徽儀走近才發現,風臨穿的應該不是紅衣服,那袖口上的花紋他很熟悉,他記得這似乎是件藤蘿紫的袍子。
子徽儀有些站不穩,一旁的柳青趕忙扶他坐下。他坐在窗前,看着府醫撒藥粉,縫合。這一切都在詭異的安靜中完成,連一聲痛呼也沒有。風臨閉着眼睛,任由醫士對她又縫又刮,半點反應也無。
他眼看着一針一針穿過風臨的皮膚,臉白得像死人一樣。
殿中很安靜,可以聽見血滴落在地磚上的聲音,一下一下,滴答滴答。
子徽儀希望她能喊幾聲,或者罵街打人都好,就是不要像現在這樣,無聲的昏在床上。
這樣待了一會兒,子徽儀有些受不住,他起身決定幫忙,準備去幫着打熱水。
他郁郁着走到殿外,卻不想一腳踩出“啪嗒”的聲音。他低頭一看,又是一灘血。
子徽儀緩慢地擡起頭,向殿前的地面望去,這庭院每隔幾步,就有一小窪反光的液體,在黑夜中折射燈火的微光。
那都是他殿下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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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宅,地下室。
慕歸雨正坐在椅上,看着本琵琶曲譜。她對面的裴自清抱着琵琶,滿臉不悅,手指卻飛速地撥動。
“又錯了。”慕歸雨眼也不擡,微笑着說道。
“夠了!這都第八遍了!”裴自清惱怒地摁停了顫弦,“你成天把我關在這練這些破曲,你到底要幹嘛?我都答應給你做事了,還把我關在這,到底什麼時候放我出去!”
慕歸雨擡指翻了一頁,微笑道:“現在放你,你必定往定安王府跑。那就壞事了。”
裴自清道:“我肯定不去,我向你保證!”
慕歸雨道:“呵呵。”
裴自清氣急敗壞,憤怒地狂掃弦。
地上傳來一陣響動,一個侍女走下來,對着慕歸雨耳語了幾句,慕歸雨的微笑凝固了一瞬,放下了曲譜,起身道:“今日便到這。”
待她出了地下室後,一路走過曲折的回廊,最終停在了一間無燈的柴房。
門口的仆從打開了門,慕歸雨輕步入内,微愣,随即笑道:“還真是啊。”
白青季那張滿是傷痕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她也沒有多話,隻将自己的令牌遞與慕歸雨。
慕歸雨接過令牌,目光微冷,擡眼看她,道:“為什麼不是殿下的令牌,出什麼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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甯歆蒙着臉,沉默地守在映輝殿門外。
比起受驚狂嘔的寒江相比,甯歆實在是安靜的過分。這并非是她冷血,隻因這些年她跟着風臨在戰場見得太多了,對血有些麻木。
光是風臨滿身血的回來便不止一次。而她自己,也不止一次這樣回來。
隻是有時身上沾的是别人的血,有時是自己的。
死裡逃生多了,悲痛被拉扯得有些遲鈍,掉不出眼淚。可若此刻甯歆有鏡子,肯摘下面罩看一看的話,她就會發現,自己的表情比哭還難看。
站的久了,難免思緒飄浮。眼前黑漆漆的沒什麼好看,思緒難免就落在自己身上。
她擡起頭,深吸了一口氣。華京的風清冽,聞者叫人舒心,不像北域的風,刀刮一般的割面。
當初她與家人一同在冬天的北域流放時,最讨厭的便是刮風的天氣。冬日裡的風冰得要命,隻一下便刺到骨頭裡。
在甯歆還是甯二小姐的最後一日,她去牢中探望了自己的大姐。她的大姐是少将軍,是她從小又敬又怕的人。
每次隻要她犯了錯,任她跑了多遠,大姐總能把她追回來,再狠狠教訓一番。
打記事起,甯歆從來沒有跑過大姐。
而牢裡的大姐褲管空蕩蕩,連站起來都費勁。
大姐沒有怪任何人,隻是說自己無能,自己不忠,自己是個廢人,自己不該回來。
她淚流滿面,看着大姐僅剩的半截左腿,跪在地上謝天謝地,謝還能留姐姐一命。
可大姐好像并不這樣想。這條來之不易的命,被她自己親手終結了。
那天走時,甯歆把一步拆成了兩半,短短一條走廊,她走了兩刻也沒走完。
她回頭看着身穿囚服的少将軍,高聲道:“大姐,我上個月把李大人家的小姐揍了,我主動坦白,你出來以後不要揍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