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倚牆而坐,對着她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少将軍一直都是這樣笑的,嘴張得大大的,露出兩排明晃晃的牙齒。
她說:“你放心吧,我打不動你啦。”
甯歆看着她道:“如果你還是想收拾我,我可以不跑的。”
大姐笑了笑,沒有回答,直到甯歆的身影漸遠,她忽然喊道:“不要再惹禍啦,以後你就是家裡的大孩子了,要有大孩子的樣子!”
甯歆點點頭,扯着嗓子喊:“知道了!你在這照顧好自己,過幾日我給你帶燒雞吃!”
少将軍露出雪白的牙齒笑着,沒有回答她。
再相見來得極快,第二日甯歆便又見到了大姐。看着那泛紅的白布,她有些發愣。
她還沒來得及去買燒雞。
獄裡的人說少将軍昨晚忽然坐得筆直,用手把散亂的發髻理了又理。她認認真真吃完了幹巴巴的牢飯,把碗筷擺的整整齊齊。于夜深人靜時,用一把小刀割斷了自己的喉嚨。
甯歆看到了那把小刀,不過手指大小,這把小刀大姐總是放在腰間的小口袋裡,有時她上山遊玩想吃果子了,大姐就會掏出這把小小的刀給她切果子。
這麼小的刀,割果皮都費勁,是怎麼割斷她的喉嚨的?
大姐又是怎麼藏的,居然帶到了牢獄中?
甯歆太笨了,怎麼想也想不出答案。大姐已經死了,也沒有人能回答她了。
我是個大孩子了,我該有個大孩子的樣子。在流放之地時,甯歆常拿這句話激勵自己。
于是張揚跋扈的甯二小姐,在北地的荒山認認真真做起了奴隸。
她埋頭苦幹,任憑管事的鞭子抽在自己身上也不吭聲,幹完自己的活,就去替父母和弟弟幹。
姐夫在這苦寒之地病死了,留下她的小外甥孤苦無依,甯歆也一把攬了過來。可惜事不如人願,小小的孩子吃不起這樣的苦,最終也涼在甯歆的懷裡了。
那天她抱着小外甥挨家挨戶的下跪,到最後走投無門,開始求起荒山那座留在草叢中的殘佛。
現在想想,她真的夠蠢。那佛自己都沒有容身之所,又怎麼給小外甥庇護?
沒關系,沒關系,還有父親,還有母親,還有弟弟。甯歆還是認認真真地做奴隸,忍受着背上火辣辣的疼。
後來弟弟也被擄走了。
他長得很好看,笑起來像山上金色的花,實在太惹眼了。
那天甯歆被人打個半死,眼睜睜看着弟弟被她們捆得結實丢進馬車裡。馬車跑得很快,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她連弟弟的慘叫也聽不到了。
父母生病是意料之中,硬扛着也是意料之中。
甯歆做着奴隸,突然有些累了。
這天她偷偷溜到附近的空地,借着月光尋到一塊尖尖的石頭。石頭是比不得刀的,可她找不到刀。
那一晚,在石頭落到太陽穴的前一刻,她聽到了一陣馬蹄聲,而後是撕心裂肺的罵聲:“你他媽在幹什麼!!”
甯歆舉着石頭恍惚:喲呵,我還沒動手呢,就走馬燈了?
直到火辣辣的耳光落在自己的臉上,她看着眼前亂飛的金星,才知道這不是走馬燈,風臨真的來了。
風臨非常生氣,把那塊石頭一腳踢得老遠,抓着甯歆的衣領破口大罵。甯歆被她一耳光打得眼冒金星,腦瓜子嗡嗡的,聽不清她到底罵了什麼。
耳朵嗡嗡的,但眼睛卻好用。于是她看到了風臨皲裂滲血的手,看到了風臨幹裂的嘴唇,看到了風臨雜草一般的發,看到了風臨身上士卒的粗布衣服。
這一點也不像風臨。
看着看着,甯歆不知為什麼,嚎啕大哭起來。
她擡手抓住風臨皲裂的手指,大聲哭道:“我太累了!我太累了!我撐不下去了!讓我走吧!!”
當時風臨說了什麼?
甯歆細細回想,風臨好像翻來覆去隻說了一句話:“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
天亮後,她被風臨拿一具病死的屍首和一塊從劍上扣下來的寶石頂替,帶到了軍營中,變成了見不得光的暗衛。
父親母親對她說:“二娘,隻有你走出這裡,我們甯家才有希望。”
所以她走了,藏頭遮臉做個暗衛,在刀光劍影裡努力活下去,做甯家人最後的希望。
那時她覺得自己好慘好慘,整日郁郁,不練武也不做事,隻躲在風臨的帳中對着兵書發呆。
甯歆本以為自己會一直這樣渾渾噩噩地活下去,直到宣文十九年那天,風臨去了墨鎮,而她沒有在。
恰是那一天,賊人偷襲了墨鎮。
五千三百個士兵,加一萬兩千四百八十二名百姓,屍體密密麻麻,鋪滿了整個小鎮。
甯歆發瘋在屍堆裡刨人,沒有找到風臨的身影。
在柳老将軍殘缺的屍首旁,斷成兩節的君子冠靜靜地躺在血中。
君子冠是風臨的佩劍,風臨很珍惜,從不離身。
甯歆看着那斷掉的君子冠,一時失神。
若不是被一旁的軍士攔下,她當時就拿着那截短劍自刎了。全靠那句“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甯歆才沒有像大姐一樣割斷喉嚨。
她抱着斷劍回營了。
軍中人很多以為她是死侍,也有人以為她是風臨的秘密情人,所以找不到風臨才會自戕。
甯歆看着斷劍苦笑,她們都猜錯了。她與風臨的關系沒有那麼浪漫,隻是朋友,從小到大,生死之交的朋友。
對朋友而言,用忠誠有些不恰當,但甯歆的确忠于她。
就像她是甯家人的希望一樣,風臨也是她的希望,拯救家人、回歸幸福、洗脫罪名的希望。
她忠于朋友,忠于希望。
當希望破滅時,她自戕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自我毀滅。
那年她每天遮面黑衣,苦尋了整整兩個月,跑遍了整個霜原,沒有找到風臨的蹤影。
那段時間她每晚都在罵娘,她不知道這王八蛋到底跑到哪去了,連個消息也不給,叫她怎麼辦。
直到四月份,她再度把那截斷劍比量在脖頸時,風臨又出現了。
她站在營門口,渾身被血浸透,和今日一樣。
不同的是,那時的風臨手拎着兩個仇敵頭顱,一揚手甩在了衆人眼前,而後如英雄般倒在衆人的熱淚之中。
今日的風臨,參加宴席被莫名刺殺,為了護一棵樹挨了兩刀,連誰下的手都不知道。
兩者區别很大。
如果風臨就這樣死了,真的是很窩囊的死法。
若要說相同的地方,可能恰好甯歆都不在,恰好風臨都半死不活。
甯歆不明白,為什麼回到了京城,風臨還會搞成這個樣子。
這裡明明是風臨的故鄉,這裡明明被風臨保護了五年,這裡明明也愛過風臨的。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她真的想不明白。
一片疑問之中,甯歆合上了眼睛。她不再盯着地面,把頭靠在身後的牆上。她站在風臨的血前,久違的疲憊又湧上心頭。
再不情願,她也沒辦法。如果風臨真的死了,也就死了。她隻會耍刀,不會救人,她能有什麼辦法?
世事就是如此無情的,一次也沒有為她遷就。如果這次也同從前一樣,她也隻能接受。死了就死了。
當年那塊石頭被風臨踢到哪去了?
算了。
如今她也有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