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子徽儀顫抖的聲音,風臨有些難受。她很想問他,你為什麼難過?是因為我剛剛失态麼?
她想說,你别害怕,我不常這樣的。
但風臨沒有力氣說話,她困在子徽儀的懷裡,此刻隻想把頭靠在他肩上,任由思緒飄向遠方。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病了?風臨閉上眼回憶,那記憶太遙遠,她也險些忘了。
秋天,是北疆百姓豐收的時節,也是漠庭秋狩的日子。
宣文十九年的秋天,風臨随新上任的少将軍一起支援駐守天水鎮的守軍。那時鎮北軍還叫北漠守備軍,駐守天水鎮的部隊是北漠守備軍的第五團。
在援軍到達前,第五團被圍困鎮中,以七百餘人抵擋漠庭五千遊騎整整四日,最終不敵,近五百人戰死,一百餘人共民奔逃,天水鎮破。
風臨支援的隊伍是第四日晚到的,在往天水鎮趕的路上正撞上了逃跑的士兵和平民,以及緊随其後的追兵。
由于情報不準,風臨這邊隻來了三千餘人,正對上漠庭秋狩的五千精銳遊騎,毫無意外,被打得落花流水。
新上任的年輕将軍蔡淑被打破了膽,帶着部隊一路狼狽奔逃,跑到了附近的天水山腳下。剩的兩千餘人跟着主将窩在灰蒙蒙的土裡,狼狽喘息。
隔着破曉的霧望去,前方是一片開闊的草場,在天與地交界的那條線,有一串淡色的布點。那是漠庭人的駐地,這是她們圈起的草場。漠庭人管這裡叫沃斯别坦納吉,意為狼主賜福之地。
在從前,這裡叫燕遲。武朝的燕遲。
一個士兵蹲在塵土裡,灰頭土臉地望着前方,啐了一口道:“娘的,怎麼跑到人眼皮子底下了!”
身邊人早就絕望了,連啐一口的力氣都沒有,一個個低頭,已經是幅認命的姿态了。
新将軍蔡淑才二十六,剛來北邊第一場便中了三箭,心氣沒了膽氣也沒了,現在正半死不活,伏在馬上哼唧道:“快走……趁着……天還沒大亮……快走……”
還沒容人反駁,遠處又隐約傳來漠庭人的馬聲,一部分人登時慌了神,吓得跑上馬,揚鞭道:“快跑!快跑!”
又是一陣慌亂逃竄,一行人逃到了天水山東側,位于天水鎮之後的胭雲城。
胭雲鎮前幾日已經被秋狩過了,沒什麼人氣,空氣中隻殘存着黑灰,散着嗆鼻的火燎味。城頭武朝守備軍的旗早被扯下了,踐在泥裡髒得分不出反正。
代替旗幟挂在杆頭的,是三顆頭。
聽到有軍隊的動靜,胭雲城裡幸存的百姓小心地從藏身地探出頭,見是北漠守備軍,人死寂的眼睛都閃出了一點希冀,可誰都沒敢上前問。
終于有個小孩子,頂着一張無畏的臉走出廢墟,站在了道邊。她沒了胳膊,沒了爹娘,已經沒什麼好失去的了,所以她敢站在千餘人的軍隊前發問:“你們是來守城的嗎?”
蔡淑沒有答話。
在沉默中,小孩已經讀懂了一切。意外的是她的臉上沒什麼憤恨的表情,隻是平淡地扭過頭,用僅剩的那隻胳膊對着身後一條小路一指,說:“從那走,出城更快。”
蔡淑低着頭走上了那條小路。
可還沒等她走多久,漠庭的追兵便到了,正巧堵住了出城的路。不得已,蔡淑隻好下令在此打防守戰。
守城守了兩天,蔡淑撐不住了,她站在牆頭焦急地翹腳望着,終于盼來了前去探路斥候。果不其然,還有路可以逃出城。
“女郎們,我們快走吧!”蔡淑興奮道,這是她這些日第一次露出笑意。
城上的人稀稀拉拉回應,有很多人趴在女牆上,眼神呆滞的望向遠方。蔡淑一時間分不清她們是餓的還是累的。
風臨也站在女牆後,和那些人一樣望向城下不遠處的漠庭營。她們營前照例立着幾排柱子,上面挂着許多守備軍的屍首,一個慘過一個。
許多屍首被挂着有幾日了,已經腐敗,臭味順着風挂到城牆上,攪得風臨胃裡酸水翻湧。
所幸,風臨胃裡空空,是吐不出什麼東西了。
在長久的注視下,遠處那有點模糊的屍首,變得越來越清晰,風臨甚至可以看到她們渾濁的眼球,被吹動的發絲,和停在屍首嘴上的蠅蟲。
風臨的耳邊一直有嘈雜的聲音,腦中也疲憊刺痛,胃裡翻江倒海,吵得很兇。本來是一刻不得消停的,可盯着那些蒼蠅,耳邊的聲音反而越來越小,蒼蠅看得越來越清楚。
随着那屍唇上的蒼蠅搓了搓手,一踮腳,飛了。
風臨耳邊的聲音啪地一聲全消失了。
什麼聲音都沒有了,風聲、雜聲、呼吸聲……安安靜靜。随着聲音的消失,她的腦海也變得無比清明。
風臨一轉頭,看見了柳老将軍站在自己身邊哭,她邊哭邊喊:“我的娃娃們啊!那都是我的娃娃啊!”
風臨看着她,沒有作聲。
“走啊!還愣着幹什麼?”
在蔡淑等人的催促下,許多人緩緩起身,拿起沾滿污穢的劍,準備下城牆。
“殿下還等什麼,趁着漠庭人休息,趕緊走啊!”
風臨靜靜站在臭風裡,漆黑的眼望向城下的屍首,開口說了這三日的第一句話:“我不走了。”
蔡淑驚愕:“什麼?”
風臨轉過頭,就這麼看着她,擡起左手,用牙咬住袖口,撕扯下一塊布條。刺啦聲中布條緩緩撕裂,風臨目不轉睛地盯着蔡淑,如一頭撕咬血肉的狼。
她用右手撿起地上的刀,而後用布條将刀柄緊緊纏在右掌中,一下一下,打了個死扣。而後她又用左手撿起另一把刀,在手中掂了一下,語氣平淡地重複了一遍:“我不走了。”
這話聲音不大,甚至透着消沉。可城頭上所有人的耳朵都被這句話拽起了。
蔡淑有些慌張,親王不走,她還能走得了嗎?是而她焦急道:“殿下糊塗!敵衆我寡,怎可戀戰?況且我們口糧已盡,如何還撐得下去?不如早早脫身,擇日、擇日再計較……”
風臨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似乎不想浪費氣力在眼前人身上,是而連眼神都沒有給蔡淑一個。
她遠眺前方,平靜道:“你還沒跑夠嗎?”
蔡淑愣在那。
“我跑夠了。”
風臨轉回眼睛,看向城頭上的士兵,說:“天水鎮破,我們跑了。燕遲草場,我們跑了。如今胭雲城就在我們腳下,我們還要跑麼?”
風臨環顧四周,左手提刀指向城外,“武朝立國之初,北疆邊線直逼霓天大川,北漠守備軍的駐地在天水河畔,我們據關占險,飲着碧落天水,百姓安居樂業,不必為明日發愁。
如今呢?短短六十年間,北疆屢受侵擾,邊線縮至天水山後。我們的駐地一退再退,我們的百姓絕了一戶又一戶!”
風臨猛地指向一位士兵,迎着她錯愕的目光說:“李金桂,如果我沒記錯,你的父親是墨鎮人,墨鎮被屠滅後,他什麼反應?他有沒有給你說什麼?……怎麼不吭聲,說話!!”
李金桂漲紅了臉,小聲道:“他……他氣得……”
風臨猛然一喝:“大點聲!”
李金桂一驚,随即湧上一股怒意,她也不知道這怒意沖誰,隻豎眉大聲吼道:“氣死了!我爹他氣死了!我給他打的棺材,埋在了我家後山!!行了嗎?!”
風臨沒有多廢話,又指向遠處一位駝背的士兵,大聲問:“張爽,你是天水鎮的孩子吧?兩天前的夜裡,你踩在天水鎮的路上逃跑時,你什麼感受?”
“我……”張爽愣愣地看着她,兩隻手死死扒住懷裡的劍鞘,“我沒什麼……”
“真的嗎?”風臨看着她,“你仔細想想再說,天水鎮離這可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