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還是認了她。”
府邸内,風恪面色沉沉,轉着手裡翡翠珠串,吐出了這句話。
室内不過常往五人,說話便宜。戶部尚書劉達意是風恪姑母,此時講話自然不受拘,帶了點教導意味道:“是認了,不過也不至如此發愁,您且看陛下罰了哪些人。”
風恪幾日心緒狂亂,哪裡還能靜下來細想,隻直接道:“怎講?”
劉達意道:“三皇女死而複生,這事總要給天下一個說法,處理不好便是笑話,而陛下不能有過錯,錯的便隻能是下面的臣子,當初楠安對于核實過定安王屍身的是顧、柳、魏三方……”
風恪插話道:“魏沖?她也算?”
劉達意笑道:“隻要到了場,那就算。在場有三方,可如今事發,陛下降罰卻是守備軍一衆降階降職,飛騎營十數位将官革職,斬涉事兵者近五十,卻獨獨保下了柳合。”
“而骁騎營責罰最重,革者近百,入牢數百。魏沖,陛下是降死罪的。”
劉達意頓了頓,道:“你我都清楚主謀是何人,然陛下卻重責了誰?其中态度還不明白麼。”
風恪果然心情稍緩,聽劉達意繼續道:“那三皇女如何由南至北,陛下心知肚明,北疆行事這般狂逆,陛下豈能痛快?早晚要收拾她們的!隻是礙着漠庭,前幾日北疆又好巧不巧地起了騷動,這才留了暫緩處置,卻仍把榮恒恩一衆留在了那裡。”
風恪面上微霁,點點頭,随即又頗為遺憾道:“隻可惜到底沒能處死魏沖。”
劉達意道:“魏沖得多人求情,又因前有戰功,陛下不好刻薄寡恩,這才留她一命。可命雖留了,但卻判她革甲去職,流徙西南,同死了又有什麼分别?”
風恪笑了下。
劉達意道:“陛下雖派人去了北疆換了信物,确認了三皇女身份,又給了榮封,可那不過是做樣子罷了,仔細想想,陛下給她封的什麼?”
“鎮北王啊。”
這名号一出,風恪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前頭鎮南王什麼下場,是衆所周知的。”
此時榮三女郎榮意荷也忍不住道:“何止如此呢,縱然認了,陛下連華京都沒讓她回一次,大年節的,還不難堪麼!你說對吧慕大人?”
她樂呵呵轉頭看向身旁坐着的人,笑面女子正手持茶盞,聽她遞話,淺飲了口茶,方才笑道:“是啊。這樣認了,不過是為了更好的殺她。陛下慣不願髒手的。”
衆皆淺笑,慕歸雨放下茶盞,卻于此時目光微凜,開口道:“殿下,時局生變,何不趁此時痛擊于敵,徹底立下威嚴。”
風恪手裡動作一滞,翡翠珠子發出“嗒”的響聲,她道:“大人怎講?”
慕歸雨嚴肅道:“依在下之見,三皇女不成氣候,她與上已結深怨,自有雷霆降收。殿下您的阻礙,僅一個琉璃。”
她雖入此不過半年,但深谙此處主人脾性規矩,風恪性情緣故,慣不喜人于她面尊稱皇姊妹,故而熟知她的人私下裡,皆以皇女稱之,從不稱封号。而琉璃更是指淨王風和的小字琉璃婢,其隐有孩視之意。慕歸雨措詞極為講究,果然引得風恪心中暗暗快意,道:“大人的意思是?”
慕歸雨道:“趁此機會,幹脆斷她一條臂膀。”
劉達意立刻道:“你不要鼓動殿下!”
慕歸雨道:“怎叫鼓動?那琉璃引薦親屬入朝,其王傅謝元珩前幾日更是于朝會暗唱反調,已是起相争之意,說不得對方背地已有謀劃,隻是我們不知罷了!
謝氏一貫善于結交逢迎,此前一直避三皇女如避晦,怎地前幾日突然轉了性?”
風恪剛緩的面色倏又沉了下去,且隐比先前更陰。
慕歸雨道:“在座都是人傑,在下不贅言。隻有一句,若我們此時不趁着優勢先發制人,将苗頭扼在萌發之時,若日後生變,對方結勢卷土重來,一齊對付我們,屆時如何收拾?”
劉達意面色微凝,也道:“也有幾分道理,不得不防……”
說到這裡,慕歸雨幹脆起身,正對風恪,一改平日笑面,正色肅道:“在下不知旁人,然自己卻是存了輔佐之心來到此地的,說句大逆不道恐禍親族的話,在下早已将殿下當做龍主輔佐!不趁能為時将障礙掃除,日後必然為殿下禍患!”
一番話說得滿室皆震,榮意荷更是張大嘴看着她,風恪面上嚴肅地斥了一句:“大人慎言。”然而嘴角卻難以抑制地揚了起來。
“在下失言了,望殿下恕罪,望各位大人恕罪。”慕歸雨淺淺一笑,态度依然優容,提袖落座。
劉達意看了看風恪,又看回了她,忽然道:“從前隻知大人待太女赤心一片,不想如今我們殿下也能得這個福氣。”
風恪一愣,立刻看向慕歸雨,卻見對方神态沒有分毫慌亂,反而坦坦蕩蕩笑道:“在下隻擇明主而侍,從前太女,而今殿下。太女之德有目共睹,殿下之賢天下共聞。”
說到此處,慕歸雨忽然轉頭,雙目迎上風恪審視的目光,輕輕一笑,一字一句緩道:“餘者黯黯,皆不可與之争輝。”
風恪愣了片刻,随即擡手捂臉,卻終究沒忍住,放聲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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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從未想到你還有這樣的本事。”
栖梧宮正殿,皇夫坐在椅上,冷漠看着闖進來的武皇,手裡端着待涼的藥。身邊人已跪倒一片,風依雲亦在其中。
面對帝王的怒火,皇夫沒作理會,隻是低下頭飲起瓷盞裡的藥。
武皇痛恨他的漠視,忍不住狠狠揮袖,當場将他手裡藥盞拂到地上去。
碎瓷一地,藥汁污了衣擺,皇夫也隻不過掃了一眼,就扭過頭對身邊道:“都出去吧。”
宮人如得赦,成列出殿,倒風依雲與文雁放心不下,卻為武皇目光所懾,一步三回頭地退到殿門外,悄悄守着。
自發旨于北已過數日,武皇隐忍數日,有意晾着皇夫,等他自己主動來講,這是她給他的機會,她不信他不懂。然而令她憤惱的是,皇夫一次也沒有來過。
說來可笑,最後竟是她忍不住,今夜自己跑到了栖梧宮要說法。可來了那男子卻偏偏明着冷待她,如何不令她氣惱。武皇看了看地上狼藉,又看了看他,不由冷笑道:“你倒沉得住氣。”
“不然呢,撒潑打滾,痛哭求你麼?”皇夫挪眼看向她,聲音依舊冷淡,“從來也沒用不是嗎。”
被他這一噎,武皇有一瞬的斂口,然很快又道:“縱使有用,你又會用嗎?”
皇夫沒說話,神情好似這個問題不屑回答。武皇心裡有點痛,面上卻譏諷冷笑道:“是啊,現在的皇夫确實不必用這些了。你已可以勾連前朝來算計朕了!”
皇夫像是敷衍道:“臣不明白。”
“你不明白?”武皇雙目驟圓,“你早在一年前就開始算計朕,仗着朕對你的疼惜,利用朕來達成你的目的!”
皇夫淡問:“什麼目的?”
武皇道:“你一早便在為風臨回來鋪路!”
哪想皇夫聽了卻陡然拔高了聲音,忽瞪向她道:“鋪路?鋪什麼路,一個孩子要回家,還需要人鋪路才能回嗎!”
武皇咬牙道:“你果然……同他們一起算計朕,你得意的很吧?朕從沒想過你有今天,竟連你也如此!”
皇夫冷眼瞪她,并不言語。
武皇恨道:“說,你是什麼時候知道她活着的,又是誰告訴你的!”
她欲發作,卻沒料皇夫在一瞬間紅了眼,坐在椅上着看她,極為譏諷地笑道:“是嗎,原來臨兒還活着啊?”
武皇定定看着他,胸膛憤意一下涼了大半。她看着他那張在落淚邊緣的臉,想怒也怒不起來了,隻能握緊拳,不肯服輸似的,帶點嘲意道:“怎麼,皇夫不知道?”
皇夫紅眼反問道:“我該知道嗎?”
“很多事,你不說,我都不知自己該不該知道。”
武皇心猛一窒,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皇夫勉力笑道:“你利用我對付皇太夫的時候,不也要我不知麼?”
似一道驚雷劈來,武皇不由呆在原地,一向口齒犀利的她,竟在此刻說不出話來。
皇夫仍望着她,緩緩道:“你當初,與皇太夫暗鬥不休。每有龉龃,他都借打壓我來試探你的态度,而你,每每默許。”
“你以我,甚至臨兒的委屈,來對皇太夫示好,以表順服,放松他們的警惕,助長他們的氣焰,好在暗地裡謀劃,瓦解他勢力,誅他母族、殺他皇女。不是如此嗎?”
武皇臉色有些發灰,好像這一番話說出口,他們之間那層遮掩的布便被徹底掀開,再不能回去,她手心涼得厲害,艱難張嘴道:“不……你……”
皇夫卻隻是看着他,說了一件事:“你生風和時,我受皇太夫責罰昏迷,被兩個孩子帶回宮。那晚,繼兒抱劍而出,無人知曉去了哪裡。我醒後,繼兒一切如常,對我關切,處事穩當,尋不到異樣,可我卻覺得哪裡怪。
後來,我去問膳房,才知她難下飲食已兩日了。”
“兩日前,正是她夜出栖梧宮的那天。”
皇夫直視她,美目微紅,極為勉強地笑道:“那天,她見到你了吧?”
醜惡的心思被愛人撥開,愧如潮水湧來,武皇猶如一個犯錯的小孩,露出了罕有的心虛,微慌望着眼前人。
皇夫想自控情緒,然在開口的刹那,還是有一滴淚落了下來,他道:“我太愛你了,所以忍受了這一切。”
“南玉……”武皇幹澀地喚了他一句,她也不知自己想說什麼,可就是心慌。
皇夫道:“隻我自己,我可以忍,甚至為安你的心,做個無知的傻子。可輪到孩子,我忍不了。”
他擡手,修長手中飛快拂去眼下那一滴淚,有些無所謂道:“事已至此,你要怎樣便怎樣吧。”
說罷,皇夫扭身便要走,武皇忡然變色,飛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南玉、等等……”話未說完,便覺掌中所握寒涼如冰,她立刻低頭道:“怎的……你的手怎這樣涼?”
“放開我。”皇夫皺眉,用了力氣去甩,哪想沒掙脫開,動作間,他似是一時氣血翻湧,虛弱不抵,竟腳步微晃,要跌倒下去。
武皇哪裡還顧得上其他,趕忙将他使勁往回一拉,竟将他扯到了懷裡。
素白發絲縷縷落在她肩頭,倚在她身上,如同落在龍袍上的一抹雪。
她好久好久沒有抱過他了。
他的手,從前也這樣冷嗎?
她忍不住用了力,将這一抹素雪使勁摟在懷裡,皇夫雖像頭暈的樣子,但也不願倚靠她似的,虛弱去推,“放開……”
不想她摟得更緊,額抵着他的白發低聲道:“身子怎這樣冰?”
這聲詢問太過溫柔,連皇夫都有一瞬的恍惚,失神一般,竟喃喃回了她的話:“因為冬天,太冷了……”
淡淡的馨香籠着武皇的鼻尖,她有些眷戀他身上的香氣,貪婪地汲取,摟着他的手愈發用力。耳邊能聽到他胸膛傳來的心跳,一下一下,沉穩,溫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