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久違的觸碰令她貪戀不已,她甚至想就這樣抱他整夜,但他終究還是推開了她,折身回到内殿去了。武皇站在原地,低頭去看自己的右手,發絲掠過的涼意還殘存在她指尖,令她有些不舍。
她盯着手指回想那縷銀絲,卻忽然在手中看到了一把血。武皇陡然變色,再一眨眼,掌心空空,什麼也沒有。
她怔怔看着,一股疲意忽湧上心頭。
算了,他人還在就好。隻這一回,隻當是她從前欠他的。
出殿時,武皇叫住了文雁,詢問了皇夫的身體狀況,狀似無意提了句體涼,文雁也露擔憂之色,隻道近兩年皇夫入冬格外畏寒,添再多暖爐也不管用,夜裡也睡不好。
武皇暗暗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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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龍駕走遠後,文雁快步回到殿中,内殿裡風依雲已蹲在皇夫身邊,給他用手爐暖手了。
見文雁回來,皇夫目光已恢複素日的平靜,淡淡瞥過梳妝台後掩着的榴花盆,道:“去将那兩盆冰水倒了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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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剛過二刻,京中風流名場,達官貴人青睐的風花雪月之所——瓊樓,正是華夜剛啟之時。
此處裝潢雅緻,伶侍文才風雅,然錢價卻無清雅之韻,其花費貴到令人咂舌瞪眼,一進門銀錢便如流水嘩嘩淌去,非家财豐厚者不能消受,因而此地多聚貴人。
此時瓊樓三層雅間,一位幽美柔麗的女子正在用餐,一旁有四個妙齡俊男相伴,兩個撥弦吹笛,兩個夾菜斟酒,當是快意小酌之時,然這女子秀眉微蹙,對着面前盤中菜提不起興緻似的,滿面愁容,耳邊藍墜微微晃動,現出點煩躁。
“大人,吃點吧~”
“女郎,還想聽甚麼曲子,奴家都奏與您聽~”
“嗯……”聞人言卿蹙眉看了那幾個男子一眼,跟上刑一樣說,“來曲十面埋伏吧。”
“唔,大人好意趣呢~~嬌侍在側,亦不忘鐵意蕭風,隻是奴家手慣彈風月,拙笨得厲害,不知所奏能不能合大人心意~~~~”
聞人言卿:“你快彈吧……”
對面莞爾一笑,素指穩弦片刻,須臾飛動。音如風飒飒而出,平心而論,彈得很好,聞人言卿頗善音律,對其也挑不出技法上的錯誤。至于意韻便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她發愁地坐着,歎了口氣,想着先前言定的事,擡手揉了揉額,忽而換了副享受的表情,端起酒杯,與身側兩個男子說笑了起來,終于有了些來享樂的樣子。
她文采斐然,又是曾經風月地的紅塵倦客,談吐浪漫風流,不消多少功夫便将屋内幾個男子逗得笑顔爛漫。
正說笑時,忽然響起叩門聲,像是樓内有人近前,門外低語了幾句,便有随行的侍從入内,對她禀道:“女郎,門外謝大人欲見。”
“嗯,請。”聞人言卿像不意外似的吐出兩個字。
自然不意外了,倒不如說她就在這等着呢。這瓊樓明面上有老闆,暗裡實為謝家的産業。自那日朝會後,聞人言卿就隔兩日便來這瓊樓一次,就為了等謝家人叩門,她這幾天已花了幾千兩白銀了,算是下了血本了!
再等不到,她就得換個更貴的地方偶遇去了……幸而今日總算等到了,隻是不知來的是誰。
思緒稍歇,她起身理了理衣袖,離座去迎,見門外進來個玉面儒雅的年輕女子,聞人言卿看了一會兒,恍然明白來的是謝鶴翎,上前笑道:“謝學士。”
謝鶴翎笑着入内就座,僅一揮手便退了室中四位男子。她與聞人言卿都是飽讀詩書的文人,對坐說話也文質彬彬,先禮過再開口。
聞人言卿道:“不知學士會來,有不當處,還請容諒。”
謝鶴翎笑着客氣,二人寒暄了幾句,又聊了會兒曲樂,評了評此處茶飲,聞人言卿方才道:“學士既來此小坐,何必屏下伶侍?不若我再喚幾位善音律之人,以愉良夜。”
謝鶴翎淺笑一聲,道:“實不相瞞,今夜冒然叩門,實是那日朝會一領禦史風姿,心生敬慕,故而冒昧了一番。”
聞人言卿道:“哦?我于朝碌碌,哪有甚麼風姿,學士說笑了。”
謝鶴翎道:“怎無,那日禦史于定安之事仗言,不畏強權,彈劾罪臣,據理力争,實令鶴翎敬佩啊。”
聞人言卿道:“唉,那學士真真是謬贊了。那日我哪裡争辯了什麼,力争的是魏禦史,我不過說了幾句胡話罷了,回去才知糊塗,被祖母罰抄了百遍家規,虧得聖上不怪。”
謝鶴翎道:“那日情勢,敢出言便是好樣的了,若禦史都如此自貶,那我等成了甚麼?”
聞人言卿笑着告罪一聲,二人飲了一杯,謝鶴翎又道:“隻是禦史于柳尚書面前也敢堅理不讓,當真叫鶴翎刮目相看。”
聞人言卿似微愣,須臾道:“不過就事論事罷了。”
謝鶴翎卻笑了下,意味深長道:“若是就事論事,何以堅持要嚴懲核驗之人,須知,護屍歸京的可是柳家的柳合……”
聞人言卿道:“是麼?我竟不知是她。”
謝鶴翎放下杯盞,看着她道:“禦史何必急掩門戶,何不瞧瞧叩窗者是花還是木?”
聞人言卿道:“花木有别?”
謝鶴翎道:“花木有别。”
聞人言卿問:“花怨東春?”
謝鶴翎道:“同園而處,木蔽花陽,豈能無怨。”
聞人言卿低頭一笑,耳邊藍墜微晃,藍光熠熠。二人不約而同舉杯輕碰一下,謝鶴翎儒雅笑道:“誠遞花枝,盼君受承。”
“所求為何,謀春?”聞人言卿舉杯問。
謝鶴翎不說話,隻笑着飲下了這杯酒。聞人言卿沒有喝,謝鶴翎見狀也不惱,隻悠悠笑道:“伐木。”
聞人言卿擡杯飲盡了。
對面泛起一陣笑聲,聞人言卿放下酒杯,此時才松口,目光微冷道:“從前在忍山,頗受她們照顧。”
“我等知曉。”謝鶴翎說着,緩緩起身,腰間玉佩輕輕碰出悅耳音色,“此地不宜久坐,大人,移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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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霜寒重。
車馬自外駛入靜心園,緩慢停靠,幾個随從擺凳接扶,自車中探出一隻幹淨修長的手,一身水色厚袍傾瀉而下,慕歸雨下車歸府。
忙了一整日,還未歇一口氣,她卻不見疲憊,兩隻細長帶笑的眼睛仍奕奕有神,身旁跟了一日的親随在見到園裡快步走來遞信的人時,都不免露出點乏累的表情,慕歸雨卻還是微笑着接過速覽。
“殿下說辦妥了。”慕歸雨飛快看完後,随手将馨香信紙遞給身後烏素,烏素掏出火折子,當場便将紙張燒了。
不待擡腳,雲子又快步上前,低聲道:“家主,這幾日大人們對開支意見很大,來請您好幾次了,奴的借口快用完了。”
慕歸雨默了一瞬,随後道:“知道了,忙完這陣子就搭理她們。”
說罷她緩緩吸了一口氣,感受到涼意鑽入胸膛,方才舒心些許,對身側人吩咐道:“派馬出去吧,告訴殿下,快開始了。”
“是。”
雲子簇着她往宅院裡走,擡頭望了眼天,不由歎道:“馬上天亮了,今夜又沒幾個時辰睡了……”
慕歸雨道:“你不是昨天剛休麼。”
雲子道:“我是說您,您都幾天沒睡過整夜了?我們還可以輪值,您呢,這樣下去怎麼行……”
慕歸雨微笑道:“睡不睡算什麼事。何況好戲将啟,這個時候我又怎麼舍得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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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北疆,統軍府。
像是刑滿釋放的囚徒,風臨站在門處擡腳向前邁,終于在今日邁出了藏身一載的牢籠。
光明正大地站在太陽下,風臨一時失神,她從沒想過自己回懷念這種感覺。不過才三百六十日而已。
統軍府外早已聚來一大幫人,親衛隊、儀隊、兩府府兵護衛隊、州府守備、鎮北軍諸将官士官,擁擁簇簇近萬人擠在統軍府外大道上,等着什麼。
秦老将軍站在首列,兩眼炯炯注視前方,見大門推啟,那個身影出來,黑壓壓的街道都靜了下來。
風臨一見這場面也是一愣,她今日隻是要回自己的将軍府,不期會見到這些,不由得停下腳步。
見她出來,秦老将軍和周圍人對視一眼,白青季及一衆侍衛亦早知會意思,從風臨身後紛紛走下階去,站到密密麻麻的将士一起,面朝風臨,忽都靜下來。
風臨疑道:“你們……”
不待她将問話抛出,行動便給了風臨最直接的答案。秦老将軍擡起手,對衆人高呼一聲:“禮——”
長街所有将士,在此刻一齊作揖,一如過去那般,沖着風臨高聲喊道:“恭迎殿下歸北!!”
震耳的喊聲似春雷回響,貫徹長街,震散了空中白雲,亦震蕩風臨的内心。她僵直看着她們,蒼白的臉使盡全身力氣壓抑着動容,摁住顫抖的眼睫。她以為自己的内心再也不會被誰攪起酸澀的波瀾,但她錯了。她總是想錯。
藏頭遮尾,以亡魂身份屈辱躲藏在黑暗裡的一年,對這個曾極重自尊、極為驕傲的人是何種打擊,連她自己也刻意遺忘了。她有意忽略,一心悶頭去算計,去與過去鄙夷的一切握手,不停地告訴周圍自己的改變,好像她原本就是這樣。好像這樣她就能真正接受這一切。
而因折斷自己的屈辱而生出的,那一點點的委屈,也被她視作不足為人道的矯情,狠狠地、譏諷地丢在腳底,還踏上了兩腳。
她以為她不在乎了。可她終究還是在乎的。
她到底是一個活着的人,是一個有點驕傲的年少的人,是一個有血有肉、會哭會笑的人,打了勝仗,她也會想揚起頭顯擺一下,她也想得到大家的歡呼誇獎,在回來時,她也想有人對她說一句歡迎!
她是在乎的!
這聲遲來一年的恭迎,終是将風臨那死寂一冬的心喊動了。這一聲激昂的喊聲将深刻在她心裡,她終此一生都不會忘了今日。
竭力壓下内心波動,風臨深吸一口氣,面對衆人,以平靜的面容擡起雙手,對眼前衆人鄭重行禮,道:“風臨,拜謝諸位!”
清陽當空,軍府前,少年親王于萬千将士,相對而揖,冷金日光停駐在她們的肩頭,于地落下長長黑影,寒風吹沙而過,掠影而去,襲過解凍的大陸。
蟄伏一冬的稚鳳削翅拔羽,折骨改形,拖着新化的軀體爬出囚籠,終于此日重立于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