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她舉起大木盒,勉力開口,聲音顫動道:“此盒中,乃家母頭顱。”
縱已是仇敵,聞此仍不免微愕。莫說世家大族,就連街頭平民,死時仍要個全屍下葬。顧程分明事成,縱然自刎,仍是朝中重臣,又誰敢割卻她頭顱,損殘屍身?
顧嚴松此時聲音已帶了絲哭腔,卻仍勉強自己将該說的話說盡:“家母當日,于軍前自刎……臨死前,她倚在我懷裡,脖上血湧如泉,氣都喘不上,卻瞪着眼,拼卻全力留給我四個字……割首以謝。”
說話間,母親死前種種,如在目前,顧嚴松情難自控,兩眼已蓄滿淚水,“她……她的意思,我曉得。她是叫我割下她的頭……向你們謝罪……那時都道殿下歸去,我為全母親遺願,便将母親的……頭顱,置于楠安北軍埋骨地。
後聞殿下吉人天相,不免思及家母所托。”
說到此時,顧嚴松已淚流滿面,“當時家母險些死不瞑目,就要含恨愧而去,我不得已應下她的話,卻于夢中常見她于楠安軍營中,茫茫然呆坐的場景……我知她何意,她生我一場,我又豈能叫她泉下難安……
既聞殿下歸來,我為全家母最後這點遺願,便将頭顱取來,奉與殿下……盡将家母之愧悔,陳于尊前……不敢祈殿下原宥,隻願殿下納……納下此首,權當洩恨了!”
言到最後一句,顧嚴松簡直心如刀割,淚嘩嘩而淌,低頭不敢再看。
階上,風臨望着那木盒微怔,一時間心緒滋味繁雜,竟久久不言。
白青季恨極姓顧的人,卻于此刻憂心風臨,須知風臨曾經受大挫大悲,痛而嘔血,自愈後一切情緒波動白青季都會心慌,生怕她遇激。
“殿下……”
風臨擡眼,終于重挂上冷笑,對顧嚴松道:“好,既如此,孤也不客氣。青季,權納下此首,明日于北軍墓前,叫馬蹄盡踏為碎骨!”
“諾!”
顧嚴松聽聞此言,痛不欲生,淚痕割面,竟不知該以何表情對待。待白青季将大木盒自她手中拿走,她像渾身失了力氣般,重重跌跪在地上,身後幾個士兵攙扶都不能起,反而愈發癱軟,最後至趴伏在地,痛哭出聲。
聽聞哭聲,風臨于階上冷冷看道:“怎麼?孤如此你心不忍?”
顧嚴松痛哭不能言,卻聽風臨道:“然即便如此,孤猶覺不能洩恨。”
“你……”顧嚴松終不能再裝聽不見的樣子,由人攙扶站起,望着風臨淚水漣漣憤吐出一個字。
“孤如何?”風臨冷眼道,“當日死傷之衆、長街之血,豈是一首可謝。你憑何不滿?有今日,全是你顧家活該!”
這兩句話一出,卻将顧嚴松說得面色發白,她怔怔呆站許久,待回神時,卻是連連發出笑聲,淚流滿面道:“說的對啊……有今日,何不是我顧家活該?可憐我家忠心為朝,數十年正直行事,隻一朝不義,便遭懲戒……
家母自刎而亡,血濺軍旗,小弟魂斷王府,終面未及,怎不叫現世報!怎不叫現世報!”
她嚎啕大哭,悲道:“我顧嚴松終此一生,再踏不出宣文二十二年!同我深宮二弟一樣,就此為囚徒……可我們到底錯了什麼!忠君愛國,我們又哪裡錯了!你來告訴我,我們哪裡錯了!”
“那孤呢!”
風臨神情一變,突然捶胸大吼:“孤又錯在哪?!”
白青季臉色陡變,當時飛身下階,驅趕道:“給我滾!”
她一動,府前侍衛立動,跟着上去,兩方眼見便要動手沖突起來,此時風臨忽喝止:“青季,讓她們走!”
白青季立刻停手回望,見風臨冷笑道:“不必此時争執。她為缙王貴戚,來日方長,我們自有計較。”
“走罷。”風臨瞥了她們一眼,“孤還要去選馬,不要誤了時候。”
她走得幹脆,然回身入府後,坐于廳中,卻不免想起江墨恒甯歆一衆,其中滋味,如何言說。
正默然之際,白青季又入内,卻是領進一個候騎,候騎入内,也不廢話,直接禀道:“禀告殿下,京中急訊:宮中妥當,殿下當備之。”
“嗯。退罷。”風臨點點頭道。白青季自然明白意思,在旁給風臨倒了杯茶,還是怕她方才氣到,想叫她順順氣。
此時室中無旁人,白青季也大膽起來,她一向有甚說甚,便道:“殿下,屬下從沒想到皇夫這樣厲害,是不是淨王的事,也是……”
哪想風臨聽了這話,放下茶杯,對白青季難得露出肅色,嚴肅且認真道:“污我可以,莫污我父。”
白青季不知哪句話說的不對,但見她面色嚴肅,亦不敢多問,連忙告罪。
風臨停頓片刻,後長出一口氣,聲色稍緩:“這不怪你,你不知他,自然會這樣以為。”
“還記得幼時初次參加春獵,父親便将孤叫到一旁,悉心叮囑了行獵規矩,所言每一字,孤至今都牢記在心……不殺有孕、不殺稚幼、不殺攜子之獸。”
似憶往事,風臨眸光微暗,語氣緩緩道:“父親心溫仁如玉,性潔如皎月,從來柔善,縱有一日投身入局,也絕不可能對稚童下手。他心不忍。”
白青季靜靜聆聽,末了有點愧色,道:“是屬下妄言了,還請殿下恕罪。”
“說了這不怪你。”風臨搖了搖頭,勉強收拾精神,起身道:“走吧,去馬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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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原北軍馬場,此時天寒,馬匹都于室中飼養,隻撿日頭暖和時出來放放風。風臨立于樓上,注視着場中馬匹,目光落在一匹小白馬上。
身旁軍中司馬一直留意着她,見狀立刻道:“殿下,可是有看中的了?”
風臨道:“那匹小白馬,是赤風孩子麼?”
“正是,殿下好目力!”司馬道:“那馬雖小,但畢竟是赤風血脈,四腿健長,已顯名馬資質。培養兩年,定能為殿下得力坐騎。”
“是好。”風臨注視着小白馬,平靜道。
“它哪裡都好,隻是半點也不像它父親。”
風臨看着那道白影,語氣雖平淡,但拒絕之意很堅定:“且養着吧,由它跑鬧,費用自孤帳下出。”
司馬有點意外,這是連軍馬都不教做的意思,她聽見這樣話,不免惋惜,卻也不敢駁辯。正靜立時,又聽風臨問:“它可取了名字?”
“還未。”
風臨望着那白如流星的馬影,道:“叫星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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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馬無果,便折返。歸後,風臨理罷事,下令将軍中赤鳳旗盡數撤下,命工匠按所言樣式去制新旗。親王所命,工匠不敢怠慢,當夜便招來百十人,連夜趕制出樣旗,于次日一早呈與親王。
與從前不同,這一次,少年親王沒有改換。她默默盯着巨大樣旗,良久,道:“去挂上吧。”
晨光破雲,天光大白之時,鎮北将軍府升起了第一枚新旗。
新旗細黑邊,紅底,旗中無圖無紋,僅有一黑色大字——風。
無論樣式還是形制都比先前普通許多,但一眼望去,不知為何,莫名叫人不适。
旗上紅底太紅了,那風字簡直像寫在血裡。
鎮北将軍府的消息從來是北疆最受矚目的,不消一日,鎮北王換旗的消息便傳往北域各州。
親敬者雖不解,卻仍願以善意的目光看待這展新旗,許是念着從前定安軍功,她們将這展新旗稱為“赤風旗”。
而有些人,則意味深長地稱之為“血風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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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裡之外,華京佛寺中,子徽儀踏入大雄寶殿,行于地藏菩薩尊前,挽袍而跪。
他擡手俯身叩下,似有一物在瞬息自袖落于蒲墊之下。一旁有拜佛者而來,于他身側叩拜,起身時,物冊已不見蹤影。
子徽儀緩緩直身,此時才擡頭望佛,雙手合掌,面容平靜,猶似自語,低聲念道:“一切衆生未解脫者,性識無定,惡習結業,善習結果。為善為惡,逐境而生。輪轉五道,暫無休息,動經塵劫,迷惑障難。”
“如魚遊網,将是長流,脫入暫出,又複遭網。”[1]
身後有小厮入殿,于側悄聲禀道:“公子走吧,那邊缙王殿下已拜好了。”
子徽儀合眼,深深一叩。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