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宮,芷蘭殿内。
小廳外,宮人緩緩搖扇,送來陣陣清涼風,子徽儀玉冠雪袍,倚坐美人榻上,手捧一冊,垂眸望字,正心算賬目。風依雲坐在另一邊,正同他叽叽喳喳講話:“姐夫你不知道,那人好生無禮,氣得我現在肝還在疼,都不知怎樣去和姐姐說。”
面前就是冰鑒,可子徽儀還是覺得臉頰微熱,放下冊道:“殿下,我與她還未成婚,這個稱呼實在不好再叫。”
“有什麼不好叫?”風依雲小臉一闆,佯怒道,“鳳玺父親都托給你了,冊君書我姐都貼了,都答應一輩子做一家人了,難道你想賴賬?”
子徽儀給說得臉發燙,明眸爍動,道:“這、這哪是賴得的……”
風依雲樂道:“那還說什麼,你嫁我姐姐,不叫這個叫什麼?就叫這個,姐夫姐夫姐夫,你的小舅子給氣得不行啦,快幫他出出氣吧。”
子徽儀被喚得滿臉紅,又辯不過他,隻好認輸:“他怎麼氣你啦?”
兩人說着話,明非捧着一大蓬紫色的花從外頭走進來,那花枝丫纖細,花盞小巧玲珑,色紫而秀,像一個個挂在細枝上的小鈴铛,一大蓬捧來,簇簇搖動,尤為可喜。
她拿着花向兩人行禮道:“殿下,少君,今天司藥局去取藥材時,恰巧碰着活鮮的沙參花,特意帶了些回來。雖不是什麼名貴的花種,但因着咱們這少見,拿來給兩位賞玩,看個新鮮。”
風依雲笑道:“确是新鮮,吾還不曾見過。”
“沙參?聽說這種花遇雨就會變得透明,不知是不是真的。”子徽儀道。
風依雲立刻稀奇:“當真?”
子徽儀說:“我也是聽榮三說的,并不知究竟。”
“試試不就知道了?”風依雲說完叫人拿花灑進來,澆了些水到花上,兩人湊近看,果然花色于水滴中慢慢變淡晶瑩,宛如淡紫水晶。
“也不是全然無色。”子徽儀道。
風依雲嗯了聲,瞧着花說:“這也太多了,拿些給父親,剩下的送給姐姐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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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
“哈哈哈哈‘你的小手’,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輝殿内,風臨手搭在寒江肩膀,朗聲大笑,對聞人言卿豎大拇指。旁邊寒江使勁抿嘴,努力不發出笑聲。
聞人言卿坐在椅上,臉已漲得通紅,又羞又惱又尬道:“還不是怪您!”
風臨停頓片刻,笑得更響亮了,隻想馬上去講給子徽儀聽。殿内哈聲一片,聞人言卿恨不得鑽到地縫裡,惱道:“您還笑,不知她連車都沒給我備就攆我走了。”
風臨笑道:“車都沒給?”
“是呀。”她有些氣鼓鼓道,“說到底,殺了一個劉達仕而已,有這麼嚴重?我明明早就給她打招呼了,她當時可是爽快答應。氣成這樣,分明是她忽又憋了什麼主意,想拿這人使招,被我亂了步調。可又至于這樣麼,連那兩個禦史都有車坐,我卻沒有!我今天塗了很貴的粉,傍晚要去将軍府的!她一壺水給我潑掉,我都沒有怪她!”
風臨似笑岔氣了,一時未語,寒江回道:“那真是好過分,我那裡有脂粉,侍郎要不要補妝?”
風臨笑說:“孤要告訴甯公子去,瞧你還怎麼見人。”
聞人言卿紅臉站起來,道:“她不給我車坐,您編瞎話來戲我,都不是好人!”說完就要走。
寒江嗔怪地拍了風臨一下,趕忙跟上去,領她更衣梳妝。風臨在後面道:“給她拿套新衣袍,宮裡今天新送來那套桂簪也給她。”
“是。”寒江應下,與她剛到殿外,便見平康與一個内侍捧一大束紫花走過來。寒江疑道:“這是?”平康說:“皇子與少君讓送來的。”
恰風臨此時出來,看到花道:“好極了。”接過全部塞給聞人言卿:“拿去給甯公子。”對方終于笑了,道謝捧花,開開心心跟寒江走了。
人影下階遠去,風臨漸漸止了笑聲,盯着前方看了會兒,忽喚平康近前,道:“你來的正好。尋個由頭去見下李思悟,今天有兩個禦史去刑部,問問她。”
平康應下,并未立即去,而是問了一句:“若她當真辜負了您,當怎樣辦?”
風臨聽後目光微滞,喃喃道:“若她辜負孤……”
話音暗沉,她鳳眸漸黑,盯視前方,一字一句道:“孤就将她的心肝……都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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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各部各司緊張而激動的籌備中,日夜瞬過,宮宴終于到來了。
六月三十日,太女風臨飨群臣于太和宮。
這日一大早,皇城就忙碌起來,數不盡的車馬在宮内外往來,六局三寺兩監等盡二十餘部門自天不亮便緊鑼密鼓地行動起來。新任的羽林軍軍官穿着精铠,指揮士兵列隊衛宮,内侍省中,宮女宮人将面與發收拾整齊,魚貫行往各部。宮廚披着曦光開始為晚宴備菜,提前熬制的高湯在湯勺中劃出清靓的顔色,兩寺的舞者樂人在做最後的演練,一男手抱琵琶,撥弦調音,袅袅白煙自尚食局升騰,伴着零星樂聲,融散進放亮的天空。
天光方破曉,子徽儀就自床上坐起,一臉認真地走到桌前,最後再看一遍太常寺所呈文案。風臨拄着胳膊支起頭,悄悄在後面看了好一會兒,才出聲:“緊張麼?”
子徽儀微驚,忙回過頭,見她笑眼盈盈,不自覺也彎起嘴角,低下頭承認:“有點緊張。這畢竟是我第一次操辦這樣大的宴會,總怕有哪裡不足,也怕……”他說到這裡頓了下,擡眸看向她,低聲說:“也怕令你失望。”
風臨笑望他許久,認真道:“若非你說,我都看不出這是你第一次操辦宮宴。”
她起身走到他身邊,執起他手,直視他的眼睛說:“我很期待。”
子徽儀心中觸動,不禁回握住她的手,說:“我也是。”
這是儲君主東宮後興辦的第一場宮宴,各方都尤為重視。東宮詹事府自不必說,就連遠在南北的軍衙、州府都在得訊後,派人送來賀獻。其中多少逢迎之意,自不必言說。風臨對于這些獻禮收與不收曾猶豫許久,夜裡與子徽儀細細算過,還是覺得這時節錢貨還是越多越好,故而都厚着臉皮收下了。
因夏日避暑,宮宴将于酉時開宴,與文武百官宴飲而歡。依時辰,太女皇夫将在酉初入太和宮。臣官需得在申時三刻前過驗入皇城,申時三刻後,禁軍将封禁通往皇城的道路。
故未時起,便有臣官陸續趕至皇城,持符過檢,将各自獻禮交予禮部、鴻胪寺等部。
為表東宮之仁德,籠絡臣心,今晚的宮宴也邀請了那些曾擁護武皇,但未被柳謝事牽涉罪辦的人。張世美之妹張世誠也在其列。
北皇城宮道上,張世誠與同僚往前走着,看向前方人影中那年輕的一紅一紫,目露鄙色。
同僚四下環望,暗暗低語,話中有一絲妒諷:“瞧瞧,多大尊榮啊……尋常封爵,稱号都以食邑封地而冠,她卻是太女親拟。拟就拟罷,還是‘昭’。昭,明彰光耀,她哪擔得起這個字?殿下給了封号侯位也便夠了,還封她做冠國侯,真是……太不妥!”
“妥不妥的也别再說了。”張世誠低語,發出聲意味不明的笑,“下谕封爵的太女,天下也沒有第二個。”
前方的聞人言卿似有所感,慢下腳步,向後瞥了一眼,蹙眉道:“那兩個人的神色……是不是在講我們壞話?”
身邊慕歸雨看也不看,一身紫衣金帶,目視前方,雅步前行,微笑道:“庸人怨語,何須理會。”
聞人言卿稍默,慢慢轉回頭,忽聽到一聲呼喚:“望歸,霁空。”
她停下腳步向東瞧去,忙作揖:“丞相,韬世。”慕歸雨亦之行禮。
東方東宮方向,子敏文母女帶一群官員走上前來,與之招呼,衆一同往太和宮走。聞人言卿臉色不大好,作為年長者,子丞相自然關切幾句:“侍郎,你怎麼愁容滿面的?整日面色郁郁,可于心境無益啊。”
聞人言卿微感疑惑擡起頭,認真道:“面色郁郁……怎麼會呢?自從跟随殿下做事後,晚生自覺氣質大有改觀,已是陽光開朗。”
子丞相看着她,沉默了挺久。慕歸雨微笑道:“望歸,專心走路吧。”
幾人一衆往太和宮行去,路上互遇同僚禮問,至太和宮前廣場,望見月家母女的身影,子敏文微微凝面,笑意斂去幾分。見到月延與月驚時,這本不稀奇,稀奇的是她家兒子也來了。今夜宮宴本未邀請官眷,她家帶人來,倒讓人揣測用心。
然而事實上,月家這回還真沒别的心思。原來那日月驚時講風臨二人情意,本是想讓弟弟看清現實,放下感情,沒想到反激起他不甘之心,她事後萬分後悔。
她想:驚鴻同我一個心性,十分要強,說句不好聽的,實有幾分心高氣傲,做事要做到最好,挑東西也要挑最好的。他既見過了殿下,自然不肯再去看别的女子,旁人再勸也無用,非得叫他自己想開放棄才行。
思及此,月驚時念頭微動,去尋母親商議後,取來紙筆研墨,寫了一封問安奏文,備下禮物一并獻去栖梧宮,懇請允準弟弟同赴宮宴,好叫他親眼見到,徹底斷念。
她心知此事說與風臨必不能成,若說與皇夫,皇夫與子徽儀感情深厚,也未必能成。衆人之中,唯說與子徽儀,必然能成。他方與風臨重逢,事事小心,絕不會在這些“小事”上做出小氣行為。
事實也正如她所料。禮物與問安奏文經内官轉栖梧宮,交到了如今承理宮務的子徽儀手裡。他看後,不免回想起曾經在馬球會、護城河邊所見,默默許久。平心而論,他不想讓這個人來,但若拒絕,傳到風臨耳中,是否會讓她介意?覺得自己氣量太小?他斟酌許久,終還是允準了。
酉前一刻,文武百官俱已列隊皇城鳳鳴道前,等待鼓響樂起,鴻胪傳唱。
羽林軍與東宮衛隊已至,列隊宮前廣場,持兵威立。梁佑元、平康兩位内宮也到場,站于太和宮宮殿正前,垂眸等候。
群臣漸漸熄聲。日輪漸西,天光欲晚,殿内宮人在夕陽中點亮千百燈台燈樹,太和宮忽地大亮,正在此時,群臣聽得一陣彩旗烈風之聲,挪目望去,一隊威嚴華彩的儀仗自北而來,龍舞高飛,華車鈴悠。
儀仗在宮階前停下,快步兩分,風臨與子徽儀就在一片華彩輝煌中現身。
聽得内宮高呼太女至,陸詞自臣列後方擡頭,略帶激動地去望,不由呆住。
殿前初見,驚為天人。
二人都帶着麒麟嵌寶垂花金璎珞,額前系織金绫光綢抹額,當中以一枚精巧盛放的金牡丹為座,花蕊中嵌了顆滾圓爍亮的白珍珠,珠光亮如白炬,華彩映目,不奪目光,反而襯得兩人本就明亮的眼更加熠熠生輝。
他們穿着同色系的鵝黃織金廣袖袍,行止間似有萬千碎星閃動,雪絲袍為裡襯,臂披青碧杏花纏枝花羅披帛,腰系紅縧六垂,側懸四聯二璧二璜透雕串珠玉組佩,每邁一步,便有玉聲如泉水叮咚,賞心悅目。
時燈飾宮宇,琅若天宮,二人同站宮前,煌若神仙眷侶。
從前這對年輕人分開,也是各展風采,聲名盛傳,但一個冷冽,一個郁漠,總似有不完滿之處,而今并肩站在一起,倒真似玉璧終合,風月相逢,以往那些冷質冰氣消融不見,化作一派靈韻天華,二人并立,笑望衆人,意氣風發,互相輝映,大放光彩。
衆臣列站廣場,注目二人,聞人言卿不禁感歎:“想來天作之合,大抵如此。”
徐雪棠就站于不遠,聞之有感,到底年輕,也不禁附和感慨:“侍郎所言不錯。起先種種事,我實不能理解殿下,可一路看來,如今卻不覺間改了想法。若世間能遇到這麼一個願為你付出一切的人,走一遭明州,又有甚麼不可?”
在場有許多臣官,其中不乏好些年長之人,她們聽了此話各懷想法,或褒或貶,但唯獨都沒對他二人的情意有半字質疑。
望着風臨之姿,陸詞久久難回神,想起慕歸雨先前評價,今知實無半字誇大。隻見風臨踱步走近,淺笑與人交談,一張口,陸詞便微訝異,本以為這等統軍禦兵之英傑,談吐必然悍然威嚴,然而眼前儲君妙口一張,聲音清透悅耳,若玉石琅琅,談吐英雅,風度翩翩,實在有一番魅力。
她自認閱人不少,也算有些見識,可短短幾句下來,竟不覺為之風儀迷醉。待太女轉身走後,她居然頗為遺憾,意猶未盡。
在風臨與丞相交談時,聞人言卿一直在望着她。
見她穿着金白長袍,秀冠皎瑩,站在輝光下,含着清朗笑意看向面前的臣官。
聞人的心忽地一重,她好像看見了另一種可能的風臨。
幹幹淨淨,光明燦爛。
前方慕歸雨微微轉頭,像是與她道:“殿下穿戴越來越明亮了。”
“嗯。”聞人言卿酸澀遙望,“你有沒有覺得……殿下好像日益活潑了……”
慕歸雨點了下頭,“好事。”
她說完,轉頭向前,端正站好,語氣平淡道出一句話。
“定安不遠矣。”
聞人言卿微愣,旋即明了,低頭笑了下,再看向風臨時,雙目已隐隐泛紅。
此時一陣鼓聲越空而來,悠悠回蕩在頭頂。
風臨與子徽儀斂了話聲,認真站好,面向前方駛來的鳳車行禮,子南玉與風依雲于太和宮前下辇。風依雲自然精心裝扮,容光美煥,顧盼生輝,滿面愉快期待,而難得的是子南玉竟也顯出一份笑意,眉眼彎彎地望向女兒與子徽儀,神情之中的枯寂冷淡給這份溫柔淺笑沖去大半,仿佛使他的精神也好了許多。
見到哥哥面色不錯,子丞相心中自然開心,站在廣場上遠遠地行禮,以示緻意。子南玉颔首遙遙點頭,與孩子們一齊入殿。
待落座,鴻胪寺上前,站于宮下,正聲高傳百官入殿,禮樂起。
子丞相正袍玉帶,梁冠立筆,列于衆臣之首,率百官入殿,向太女皇夫行禮。
大殿正北,設有一高座,俨然是為帝夫二人所置,皇夫獨坐一側,武皇遠于行宮不在,但仍留有位置,以示尊重。
高座下,左側最近處設有一鎏金彩案,太女風臨正坐于此位,這本不奇怪,然稀奇的是,子徽儀竟同列一桌,如皇夫坐于武皇身側般,坐于她身旁。
在百官行禮之時,子徽儀亦離座,與衆一道向風臨皇夫行禮,禮畢方才歸座。
“宴興——”
衆臣落座,此時一群雅服者款款步入殿廳,随着雅樂聲起,開始妙歌。麗服宮人低眉捧物,魚貫而入,依制呈上金銀餐具。
宮人為桌上酒樽斟滿美酒,瓊液清冽,倒映燭火燈樹,衆臣起身,舉杯向座上皇夫太女行禮,齊聲道:“皇夫金安——殿下千春——”
宮伶丹口高歌九韶,舞伎麗裝入場,羅彩绮飛。
宮人們于大殿兩側無聲往來,将五十八道冷盤熱品,依序呈上。殿内衆人聆樂執箸,燈樹明光蕩漾于酒杯中,百官舉起滿殿光華,一口飲下。
樂人擊編鐘而舞,歌樂飄揚,有備禮的官員欲進獻表賀詞的,便上前呈表,示意内官通傳一聲,殿門處不斷傳來鴻胪寺的高聲,許許多多人來向皇夫太女道一句禮。
“門下侍郎獻水晶璧一對——五彩琉璃花冠一頂——”
聞人言卿應聲上前,恭敬禮贊。坐席上張世誠心内冷哼:谄媚至極!
風臨一一笑着謝意。殿内稍安片刻,她亦開始動筷,趁着歌舞間隙,與身邊子徽儀道:“都說不必,偏你非要行禮,倒顯得我們生分許多。”
子徽儀說:“行禮本是應該。況且我與您同列而坐,已是逾矩,若再不守禮,将來人們說我狐媚惑主,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