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着,慢慢向風臨望去。風臨看着他笑道:“誰敢說,我就割了誰的舌頭。”
“那豈不是坐實了罪名。”子徽儀低眸,長睫垂落間眼波流轉,風臨忍不住湊近了些道:“那我就做一回昏君又有何不可?”
“胡鬧。”他輕聲道。
“我深思熟慮所為,怎叫胡鬧?”風臨低頭去瞧他的眼睛,笑道,“再說你做我的妖夫又有什麼不好?我必會比那些人更寵你,什麼恃寵而驕,任性而為,你都可來上一遍。”
說至此她玩興起來,道:“那惑主美人做什麼來着,是了,狐狸精都給昏君喂葡萄的,快,你也給我剝個葡萄。”
子徽儀聽得兩耳發熱,忙低頭說:“桌上哪有葡萄,菜還沒上齊就要吃水果,想來是說胡話說飽了。”但于心中道:尋常的狐狸精才隻喂人葡萄呢。
殿門處又傳來宣聲:“少詹事進獻金獅樂仙帶一條,玄清山水玉璧一對,瑪瑙雕花套碗五十組,妝花緞三百匹,各式金具三百件,古器周龍紋鼎一尊……”
風臨悄聲道:“堂姐真是闊綽。”
子徽儀說:“女郎喜歡誰,就愛給誰花錢。”
不一會兒,慕歸雨起身,走到内宮面前遞了個錦書禮單。那内宮本從容接過,未想在閱覽之時兀地頓住,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禮單,像是确定什麼,才開口。
衆臣本在飲食,忽聽一聲高語:“昭國候,進獻紅寶石百顆,藍寶石百顆,金餅八百,古物畫卷百件……”
内官頓了頓,提高聲調道:“荔枝兩樹,黃玫瑰一千株——”
此聲一出,滿殿俱是驚訝,霎時低議群起。風依雲放下手中筷,美目微微睜大,看向那人。
“黃玫瑰?”子敏文微感驚訝,饒是風臨,也不由詫異起來。
四周注目之中,慕歸雨甚為平靜,面向微訝的皇夫和太女行禮,隻說了一句話:“願兩宮長樂未央。”
梁監攜人入殿,幾個人搬來兩棵鮮紅的荔枝樹,樹上葉綠果豔,枝丫間系着無數絢麗彩綢帶,甚為吉喜。
這兩棵挂滿果的荔枝樹一登場,滿殿的低歎便徹底壓不住了。
此時梁監行禮開口:“昭國侯所獻一千株黃玫瑰,已至宮前。”慕歸雨作揖行禮:“臣鬥膽請幾位尊駕賜恩,移步宮廊,閱臣之心意。”
高座上子南玉看向女兒,風臨沒有說話,起身向宮殿外走去,衆快步跟随,一行人至殿前,站于宮廊下向下望去,隻見太和宮前廣庭上,百來名宮人往來,在起落搬運中,一大片金黃明豔的玫瑰花海出現在太和宮前,于衆目之下,迎風微搖。
此時夕陽未落,宮燈燦燦,宮前朵朵黃玫瑰皆是精心挑選,品種名貴,色正如金,明麗無比,為夕霞燈火一照,燦然奪目。
子敏文與衆站于廊下,微聲道:“才幾天功夫,虧她能集到這麼多來。”
黃玫瑰本就稀罕,色濃如金者更是名貴。旁人不知,子敏文卻不會不知,要弄得整整一千株來得有多麼不易。至于那兩顆挂滿果的荔枝樹就更不必說,一路從南向京急趕,維護樹木葉綠果豔已是艱難,還要連時間也計算,使荔枝樹趕到華京宮宴時剛好果熟。
想要獻這一份禮,這一路不知折損多少枯木,方能在此日保住兩樹佳果。随之耗費的車馬物力,錢财人情,更不必說。
這一場宮前花海,南木紅果,為今日風雅招搖之至,諸多獻禮再無能勝她者。
慕歸雨淡淡微笑,嘴角弧度始終不曾變化,對諸人反應皆有預料,唯獨于風臨之心思,不敢作保。
風臨自年少便接手敗軍,早早持家,子敏文所知事,她又豈會不知,朝那兩樹千花一望,心中便已大略算出花費。對于此人之心,她既怪,又觸動,思及以往種種,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這人耗費如此之多,就為在這非年非節的宮宴上獻一份禮,究竟是存了怎樣的心思?她是純心獻賀,還是借此機會彰顯什麼,抑或是在刺激自己,想達成什麼目的?
四周禮樂缭繞,暗歎連連,宮廊下群臣都在這刹那為花海贊歎,未有幾人注意到殿前太女刹那的神情。黃玫瑰迎着目光盛放,風臨站在宮前俯望一大片鮮妍盛黃玫瑰,忽自幽幽低語:“殿前花如火,殿下兩不知。”
子徽儀留心此話,并不言語,暗暗向後方跟随的明非使了個眼神,明非當即人群隐去。
不遠處臣官中,月驚時正在興奮地觀察周圍紅紫權貴。若非得進宮宴,月驚時實無機會近前見這些高官。
子丞相不必說,沉穩謀略,實是宦海老手。她女兒子敏文與她長得相像,論容色并不麗,然而舉手投足間卻有一份氣度,是權勢富貴滋養出的端莊從容。
在正殿門處,站在風臨身邊的一紫尤為顯目,也是此刻最受注目的那位昭國侯。
慕歸雨神得潇水之靈,姿若冰骨雪竹,氣度翩翩,雅儀玉質,面上一雙修劍眉,眉下兩彎笑眼,天然一派風流。有雙這樣的眼本會顯得多情,然她眉生得極正,鼻梁尤為直挺,倒顯出孤高清冷之感,反将那股風流之意壓下去了,隻餘傲霜氣韻。
觀其人舉止優雅,也含笑有禮,可無端叫人感到寒氣,細觀細研,面笑神漠,冷意原來由此而來。
月驚時正暗觀她,見她轉頭與身邊一纖秀紅袍文官說話,順其目光望去,望見了聞人言卿,一下暗贊。
若說慕歸雨是孤高寒星,那麼聞人言卿更似一朵深潭幽蓮。
聞人言卿其人,于一群人中,你是絕不會防備她的。
她容貌甚為秀氣,眉眼霧美朦胧,沉靜而憂郁,像是春雨霧中一株纖弱的白花枝,病病弱弱,憂憂郁郁,看着有幾分好欺。姿容無疑一等幽麗,奇怪的是人們卻很難最先注意到她,她當真像朵草叢中的細花,藏在人群中不聲不響,唯有當人大笑夠了,轉頭時無意間的一瞥,這朵藏于雨霧後的花才會默默拂開雨簾,向你投去幽幽一眼,此時你才會驚訝發覺,原來這裡還有這樣的美人。
有意思。月驚時正看着,忽覺側後有一道銳利目光擦面而過,悄然看去,望見一位稍顯蒼白的年輕綠袍官員。那人也就二十上下的模樣,額系一條寬白抹額,容不豔,然隽秀中正,目有文氣。她應是世家出身的人,站姿筆直,舉止謹而有度,但目光中含着絲恨意,直投向那位朝堂新侯。
月驚時暗觀,在看到她腰間懸的墨玉麒麟時,意味深長地于心中了然:哦……李氏女郎。
她正暗自思忖,無意間擡眼,突然發現前方宮廊之下,那紫衣侯在看着自己,登時緊繃。慕歸雨掃了她一眼,遂微笑前望,目光極寒極漠。月驚時暗暗松口氣,覺得面龐像被冰塊刮過,稍定心神,才複望殿前黃花。
此後月驚時暗觀餘者,白青季之俊朗勇猛,魏沖之沉穩剛毅,徐雪棠之秀外慧中……
風臨麾下才俊衆多,各懷氣度,月驚時一一看去,隻覺如入寶閣,大過眼瘾,卻不知那裴氏少将、甯家女郎又是何模樣?
觀群臣之昂揚,她也不自禁地激動起來,目望紅紫,于心道:非當如此,不枉人生一遭!
她看得興緻勃勃,是而沒發覺,在她移目不久後,遠處紫衣侯身邊,那位聞人言卿慢慢轉回頭來,隔着重重人影,注視向她。
衆賞完花歸殿,新的舞樂已經登場。群臣遙遙舉杯互敬,宴席氣氛端和,十分融洽。
旁人吃菜飲酒時,寒江去看荔枝,子徽儀與風臨悄悄說着話,在研究荔枝樹怎樣運來的。子徽儀奇于那樹能保住如此多的果,風臨道:“定然不是整樹運來,必是折的青果枝子,速運到京中後,再尋樹木嫁接上的。你看那樹上彩綢紛紛,應是遮掩,若我沒猜錯,那果子數大約還是有零有整的呢。”
不多時寒江回來,禀道:“共進荔枝三百顆,殿下如何分賞?”子徽儀驚奇地看向風臨,風臨笑笑,隻道:“交給父親做主便是。”
前方一曲舞畢,群麗禮退,大殿内宮人上前置新景,一妙喉女子上前,和着琵琶笙箫唱道:“丹墀金蕊綻,簇簇向君垂。灼灼葵藿意,幽幽隐雀鳴。既得東風顧,何悲遠秋避——”
風臨細細聽罷,不知為何,望杯笑道:“好一首怨歌。”說罷竟似心情大好。
子徽儀看在眼中,也暗暗彎起嘴角,給她斟冰果湯喝。風臨拿起琉璃盞開開心心地抿了一口,這時寒江也帶着采摘好荔枝的宮女來了,宮女以玉盤鋪冰,呈着滾圓丹紅的荔枝上前。
風臨說:“徽儀,快嘗嘗。”
子徽儀暗看了明非一眼,剛想伸手,就聽明非道:“公子還在飲藥,忌諱寒涼之物,還是莫用荔枝了吧。”
子徽儀一聽,悄悄放下手。風臨看了明非一眼,說:“嘗一點也不會有害吧?”
明非說:“還是小心保養為好。”
她覺得有道理,便歉然朝子徽儀一笑,自己也不去吃那荔枝,看起歌舞來。然而她發現,子徽儀眼神似乎若有若無總落在荔枝上,登時覺得他想吃,複又提起,但明非始終勸說。風臨看着子徽儀默默看着荔枝的樣子,一下子不忍起來,心道:隻吃一顆又會怎麼樣?難得有他想吃的東西,哪就一口都嘗不得了?
思及此,她便喚人呈水來拭手,拿起一顆荔枝當場将殼剝得幹幹淨淨,遞到子徽儀嘴邊:“吃。”
他漂亮的眼睛大大睜起,睫毛忽閃,驚訝道:“殿下……”
風臨很是霸氣地舉着荔枝朝他一遞,子徽儀也跟着輕笑,不再推拒,擡指撩起鬓邊發絲,低頭張口,将那瑩潤雪白的荔枝含進口中。
宮樂震耳悅鳴,動作間,他的唇瓣不經意蹭過她的指尖,軟軟的。
子徽儀咬走荔枝,端正坐好,安安靜靜地吃完,擡袖掩口将果核吐去,拿絲帕拭完嘴,這才再對風臨開口:“好吃。”
風臨此時方回神,轉看他道:“甜麼?”
子徽儀剛要作答,一下似憶起什麼,忽臉泛微紅,低下頭很小聲道:“在這裡可不許。”
風臨原本沒作此想,經他一說,不自禁地往他柔唇看去,笑問:“不在這裡便可以?”
他花容立刻大紅,煌煌燈火下,嫣美無比,嘴唇羞合好久才吐出一句:“回去再說。”
風臨望着他微羞的模樣,臉也跟着泛起熱來,抿笑了半天沒說話。
明非悄悄看了他們一眼,挪目正視前方,彎唇淺笑,此時才假裝嗔怪道:“殿下可不能這樣寵公子。”風臨當即又剝了一顆遞到子徽儀嘴邊。風臨隐約覺察他二人在暗暗配合,但樂在其中。不少人都望見這邊,她心裡暗自得意:我們有多麼好,今日便叫你們知道。
舞者羅衣飛旋,虛影團轉,遠處席座間,月驚鴻隔着人影無盡酸楚地看向那二人。見風臨與子徽儀眉目傳情,言笑晏晏,他大為落寞。
他母親姐姐原想讓他來此看清現實,好放下感情,哪料到他親眼再見風臨後,反而更難放下。
月驚鴻本非心胸狹隘、自怨自艾之人,可一想到他本可以嫁與這樣一位女子,如今卻再無緣分,這份落差要他怎麼能接受呢!
月驚鴻望着遠處那位如今神采奕奕的太女,想起前一場太和宮宴,他們宴舞相望,得陛下賜婚,多麼美好,而今也是太和宮宴,卻已人各殊途,哪能不傷。
我今後會嫁與什麼樣的人?可無論怎樣,都不會是她了。月驚鴻愈發意難平,隻覺宴樂也在嘲笑自己,何等落寞心酸。
坐了一會兒,聞人言卿閑不住,她在官場沒多少交好之人,便又拉上慕歸雨去尋風臨敬酒,與之交談。
說話時,聞人言卿目光掃過月驚鴻,不免想起自己那位心上人,幽幽一歎。風臨聽到問:“怎的了?”她道:“臣想起了甯公子,旁人都在這裡熱熱鬧鬧的,卻不知他在家中如何過的?”說到此處,不禁感到傷心。
慕歸雨十分古怪地看她們二人一眼,開口道:“你們若真想促成這門姻緣,殿下直接拟诏賜婚不就好了?”
此言一出,二人俱是愣住,仿佛恍然大悟。慕歸雨頓時感到好笑,也确實笑了一下,神情如在說:真不知你們是如何想的。
然而這兩人恍然大悟後,互相對視一眼,也終沒有如此選擇。
聞人言卿心想:我雖千倍萬倍地想求娶甯公子,可到底也要他情願才好。甯公子好不容易捱過那段時日,心傷難愈,我若求殿下賜婚,萬一使他感到強迫,複起棄生念頭可該如何是好!安樂他受盡苦楚,我怎忍心叫他再受一點點委屈……
一旁風臨則暗自歎道:寫一诏倒是容易,可人心如何能使強?他家不願,怎好硬賜。
聞人言卿道:“算了吧。”風臨也道:“算了吧。”
慕歸雨無言一笑,但瞬即明了她們各自心思,并不多說一字,隻是笑後不知怎的,無端落寞靜了一刹。
聞人言卿長長歎了一聲:“唉……”後覺杯中酒也無意趣,默默歸座。
此後歌舞幾換,月驚鴻始終不能開懷,黯然神傷,最終還是打算離開。
平康一直暗自留心他,見人來禀告,他與其母要離皇城,立刻悄悄來禀子徽儀,問如何辦。子徽儀聽後也不多說,隻道:“他不願待就不強留,天已晚,快送他回家去吧。”
不久天已黑透,内局将早早備好的煙花擡出到宮前廣場,風臨攜文武百官一齊出殿觀看。
煙火噴薄,焰花蔽天。
子徽儀與風臨站于宮下,與衆人一齊欣賞這片輝空。
風臨與愛人執手宮前,與百官笑談,無盡意氣風發。
耳畔不斷傳來煙花升空的聲音,交織着人的贊歎與低笑,夜空下,子徽儀悄向風臨看去,陣陣轟鳴聲中,萬丈彩光倒映在她的眸中,絢爛若星焰。
這一場煙花絢極麗極,但子徽儀始終凝望她的容顔。
煙火燃畢,衆臣官陸續回殿,此時舞目換新,歌樂大盛,宴會漸興。
月驚時送母親弟弟離太和宮,于煙花中途回來,此時得着機會上前與風依雲說話,立刻上前。她談笑風趣,不知說了什麼,幾句便将小皇子逗笑。
風臨同幾個紅紫服人從前走來,望見他倆,問:“還不進殿?聊得如此開懷?”慕歸雨跟随在風臨身後,于此時不鹹不淡地看了月驚時一眼。
月驚時裝作未察,望着風臨,禮貌笑道:“我與殿下年歲相仿,自然有許多話說。”
慕歸雨微笑雅立,不發一言。
聞人言卿敏銳覺察氣氛微妙,悄然暗觀三人。風臨閑聊一兩句,便攜人入殿。
風依雲剛想随之入殿,正在此時,遠處傳來一聲沙啞的呼喚:“小貴人。”
衆皆回望,見群臣之中走來一人影,正是顧崇明。她如今職位低,列于宴席後方,此刻才得時機過來說上句話。
見到來者,風依雲有些驚訝:“吾還以為你不會來。”
顧崇明臉蒼白,神情也陰着,卻咧嘴笑道:“當然要來,我總要當面謝過殿下給的潤口膏。”
此言一出,周遭倏爾寂靜幾分。慕歸雨、月驚時皆沒說話,顧崇明仍繼續笑道:“那潤口膏好用極了,我不過擦了兩三天,嘴巴便已不流血了。”
“你若用着好,回頭吾叫人把方子給你。”風依雲尋常回複,一句帶過,與衆随從入殿。
慕歸雨面含微笑,待他入殿後,方才轉向殿門。
皇子是十分有禮的孩子,往歲予他的節賀敬奉皆有回禮,這些年算起來也有千百件,她何必去在意旁人的一件半件?
她擡步欲往前走,正在此時,有一個聲音傳來——但那千百件裡,沒有一件是潤口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