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真。”
“可惜了,我不善飲……”她遺憾道。
慕歸雨微微而笑,擡指對大殿劃了一圈,“無論何人,無論多少人,隻要今晚我醉了,它就歸你。”
聞人言卿眼睛鬥然一亮,望了望那玉佩,起身繞殿走到對面席列,嘀嘀咕咕一陣,又擡手指了指慕歸雨桌上那塊寶物。隻見那些文臣武官都興奮起來,道:“我們一齊上,難道還喝不倒她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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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宴意漸盛,酒意漸酣,大臣們也興頭高起,自古以來,文人能士于宮宴獻展才能,大揚名聲,都是一場佳話。許多身負才藝的人也欲于今夜展示。不久殿内充盈吟詩作對、持花行令之聲。風臨心情尚好,經由屬下們極力奉和,也打算持劍一舞,聊以助興。
月驚時聽聞後,心念一動,立即繞殿向前,逐層禀告,至風依雲面前請見,邀約:“太女作劍舞,豈能無雅樂相佐,久聞殿下樂義高超,下臣欲邀殿下共曲,為太女合奏。”
風依雲未料她會來相請,說:“你倒真敢。”
“殿下随和善良,下臣又有什麼不敢呢。”
風依雲揚頭看向她,道:“你總來獻殷勤,莫非真對吾有意?”
她笑道:“有意無意,難道殿下還不知道?”
風依雲微噎,一時沒接上話,沉默了一小會兒,到底還是為人着想道:“你這樣給人看見,不怕旁人笑話你麼?”
月驚時展顔,悠悠道:“我敢于追求所愛,他人當贊我的勇氣,哪裡會取笑。”
風依雲不禁笑歎:“你還真是自信。”
“如怨嗟卑怯,又怎敢傾慕皇帝之子?”月驚時微微俯身笑揖,“所以殿下可願賞光?”
風依雲望着她文绉绉的樣子,忍不住笑起來,道:“吾現在可半點也不喜歡你。即便如此,你還要邀請吾嗎?”
“既然如此,更要邀請了。”月驚時笑意盈盈,絲毫不顯受挫,“日久方見人心。請殿下賞光。”
“好。”風依雲十分欣賞這人的勇氣與坦蕩,站起身道,“女郎誠心相請,再拒下去就是吾無禮了。”
月驚時喜而開顔,他問:“欲奏何曲?”她反問:“這要先問殿下善何樂器。”
風依雲與風臨、子徽儀自小同父親習琴,自然是琴最熟練。然他此時卻沒有選它,而是在短暫思忖後說了才練三四年的“筝”。
月驚時笑道:“琴筝鼓笛,箫笙琵琶,下臣都略通一二。然常言道管樂配絲弦,方得意趣,不知殿下中意箫笛之中的哪個?”
風依雲嘴唇一頓,微斂笑意說:“箫太幽怨,吾不喜歡。同為管樂,吾更喜笛子,清越,教人聽着心爽。”
月驚時莞爾一笑:“巧了,我恰是笛子吹得最好。”
“殿下,待會兒您彈琴的時候,我可以吹笛相和,下官于樂理小有心得,一定不會無趣。”
風依雲揚臉一笑:“聽起來不錯,那便試試你的技藝。”
二人一前一後往殿中樂部走去,影越宮燈。
不遠處慕歸雨靜坐于座,垂望面前杯盞,始終挂着那微笑。
不久筝笛響起,一曲柳拂江堤悠揚于殿内,清笛高和,殿西席列,魏沖聞音停下交談,往奏樂者看去,見皇子皓指拂音,殿下劍舞俊逸,喝彩之際,低頭看向自己紅袖,心想,是否皇室子女都這般多才多藝?
一曲終了,滿殿掌聲無數。
慕歸雨也擡起雙手,露出了一直藏在長袖下,那隻戴着黑綢手套的左手,微笑向他們拍了兩下。
皇子起身,與月女郎微微禮揖,在衆随從簇擁下歸座,她的手也随掌聲放下。
這一晚上,慕歸雨的左手再也沒有擡起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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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臨許久未持劍,今夜也是存了意氣之念,拿着摯友所贈新劍上前,霜鋒出鞘,出劍揮舞,心内也不禁緊張。緊張的倒不是怕舞不好、忘了招式,而是怕自己再也沒有了當初的劍意。
一劍舞罷,滿殿掌聲雷動,她也不能夠安心,直到一轉身看到子徽儀那雙極清極亮的眼時,她的心才忽地落地。
他望來那激動閃爍的目光,就猶如望着從前的自己一般,沒有半分分别,風臨就好像從他目光之中找回了自己。
須臾間,一股浩然之氣自脊背生起,她步伐俊疾走去,迫不及待、滿心希冀地問子徽儀:“我舞得怎樣?”
他張口十分激動道:“比從前更精進了!”
風臨緊緊抓着劍柄,原地踱了兩步,真想将他狠狠抱在懷裡。
子徽儀明眸粲然,淺笑盈盈望着她,于燈華下無比動人,風臨坐于他身側,悄觀察他的顔色。
盡管風臨早已示意寒江,令人悄将子徽儀所飲酒皆換成溫熱花釀,且用水釋了幾分,但仍擔心他飲醉傷身,此時見他面容如玉,一如尋常,暗暗松了口氣。
二人相望許久,心下都柔情百轉。風臨心境佳,興頭也高漲,與人交談玩樂越發活躍。
今夜宴樂歌舞曲目皆由子徽儀閱定,擇曲避去華靡之音,側于莊重、感懷、輕悅三類曲風。宮宴伊始以宏麗莊正,漸轉愉快,現下随着宴會氣氛登頂,曲目也慷慨激昂起來。
因時間緊急,兩寺所呈大多是以往熟演的節目,但還是在幾日内編排了一曲新舞,于今夜呈演。隻見一群舞者着行裝快步入殿廳,手持顔色華麗的木盾木劍,仿戰士興戰,高歌振舞,以此歌頌将士勝戰之功,感懷勝戰之艱。
風臨看後大為觸動,怅然許久,聞人言卿見狀,起身執杯,當場頌言将士,惹得風臨甚為動容,聞人言卿亦淚眼汪汪,與之相望,心緒悲湧,忽然開唱:“感遇~明主恩~~~頗高祖逖言~~~~~~”[1]
“……”風臨稍愣,立接道:“過江誓流水——志在清中原——”
聞人言卿含淚:“殿下——”
風臨感動:“言卿——”
遠處張世誠怒目暗視聞人言卿,心中唾道:妓種賤骨,難褪媚态!
兩個人互對詩歌,殿内衆将官皆有感觸,一旁樂官悄示意止音,一人鼓點輕敲,琵琶緊随,笛聲亦起,殿内不知誰起頭,忽一齊唱了起來。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鬥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驅車策驽馬,遊戲宛與洛——”[2]
白青季看面前舞影,聽着耳畔歌聲,心想若是老江老謝還在,此時定坐在我的身邊。
而今左右一望,哪還見故人身影?白青季悲上心頭,仰頭飲盡杯酒,望向風臨,哀想:世事無常,不知我又還能陪殿下多久?
殿座前列,紫衣杯前,已伏倒許多人,杯倒酒傾。
慕歸雨抿了一口酒,放杯,将玉佩收入袖中,後聞歌微笑:“哈哈。”執筷擊金碗相和。
一旁子敏文阻之言:“何做此舉?如丐兒也。”
慕歸雨笑回:“做乞丐又有什麼不好?不必食民脂,也不必擔重責。”照舊擊奏。
子敏文看舞聽歌本甚悠然,驟聽這敲碗聲加倍鬧心,直接奪筷道:“你若實在閑得慌,不如拿紙筆也寫兩首詩獻上去。”
“那可難辦了。”
慕歸雨放下手拿起酒杯,執杯淺笑:“我寫不出詩了。”
她說寫不出詩,子敏文覺得十分好笑,道:“怎麼沒用了?”
她笑道:“這很尋常,就像入夜要棄傘換燈,入冬拿紗易炭,時候到了,人總要拿一樣去換另一樣。”
子敏文打趣問:“那你拿詩情換了什麼?”
慕歸雨玩笑道:“一副鐵石心腸。”
“哈哈哈哈,”子敏文笑道,“那可真是賠本的買賣。”
慕歸雨微抿一口酒,笑而不語。
座上子丞相執杯端坐,遙望殿中許久,聆聽歌聲,忽自低道:“論古樂歌,還是二娘唱得最好。”
子敏文奇怪地問:“哪個二娘?”
子丞相默頓少頃,道:“謝懷度……謝元珩。”
子敏文詫然,不知該如何接話,子丞相默默微笑一會兒,手拿起酒盞道:“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3]
子敏文心内刺痛,剛想開口勸慰,便聽母親道:“去玩一玩吧,人生能犯傻的年頭又有幾個。”
她看着母親的側臉,默默少頃,忽站起來,滿臉通紅地往殿西射覆處走去。
見她走遠,子丞相樂與旁人道:“小女憨直,忽悠幾句便去了。”
看着女兒背影,子丞相笑容漸斂,持杯低聲道:“日暮酒醒人已遠啊……[4]碧野朱橋,更向何處尋。”
“故此方有古人言,何以解憂,唯有杜康。”[5]一個聲音淡笑傳來,子丞相微微轉頭,看向身側那位後輩。
“日日無窮事,區區有限身。”慕歸雨轉過頭來,舉杯笑望,“若非杯酒裡,何以寄天真。” [6]
子丞相聞言默笑,擡手舉起酒樽,向她遙遙一點:“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
殿前,歌樂恢弘,一曲幹戈舞罷,掌鳴如雷,風臨心神振動,執杯于衆,神采奕奕,昂然高聲:“今夜與卿等同樂,來日再宴,必叫四方來拜!”
殿内衆人起身,皆慨然激昂,高聲回曰:“殿下宏志,臣等竭力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