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臨依舊沒言語,隻往前走。
顧崇明臉伏在其肩,黯望虛空,忽道:“殿下,我沒家了。”
身前的太女不言,僅緊緊抿住嘴唇,抿得雙唇發白,一步步往前邁。顧崇明說完這句話合上眼,淚從眼裡滑落,流進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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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晚,夜星登天,孤月高明。風臨獨徘徊于映輝殿,久久難眠。
已愈合的咬痕忽地刺痛起來,在這寂靜夜晚,仿佛要滲出血。她在殿内踱步,思緒飄蕩到數街之外,不知子徽儀在相府做什麼?藥吃沒吃?睡是沒睡?
人在是不在?
她胡思亂想,索性出殿透氣,未想見到寒江也憑欄鎖眉,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樣。
兩人對望,一瞬的意外後,便是長久無言。風臨什麼也沒說,走到她身邊默站,兩人一齊望向空明的彎月。
而在華京的别處,相府後園,皇城宮苑,亦有人在此刻仰望皓月,惆怅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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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風臨催促下,太史局蔔卦擇日,定于七月六日行納采之禮。及裴玉泉趕至,于宣政殿正诏委命後,使者随禮官禮部侍郎、太常博士、内侍省正監、東宮儀仗于定日至丞相府。
子丞相率衆迎于府門外,向東宮緻意行禮,使者正袍金帶,持節禮入府,宣道:“今某奉制前來,持節納采。”
子丞相下階,應聲朝北行拜稽首之禮,謙辭謝拜,受旨。司畜将金籠所裝之一對活雁交與副使,副使上前将雁呈與相府。奠雁禮成,太尉與衆入堂,屏退雜人,依禮鄭重詢問公子名字生辰,父母、生身父母名字生辰年月,書于金冊,歸太史局行蔔。
是夜太史局于佳時望星象,行蔔卦,風臨就在旁緊盯。及卦出,太史令俯身察望,道:“星象諧和。六爻皆吉。”二人即朝風臨拜禮:“殿下姻緣天作之合。”
風臨大喜,賞之。翌日風臨與使親至相府告吉,贈玉帛、雙雁、金銀器。
夜風臨歡而難眠,騎馬至太史局催人行蔔,得七月八日可利婚娶,風臨便即令人備禮,行納征之聘。寒江歡天喜地,命人将早早備好的珍寶連夜裝箱包綢,并同風臨一道來到舊庫,将那批曾經送往相府的十裡紅聘擡了出來。
群箱列陳廳内,府内仆從在加急整理造冊,擦拭裹綢。風臨慢慢走在其中,望向那一個個熟悉的箱子,五味雜陳。
舊年的紅蒙了些許薄塵,她擡手輕輕拂去。這些珍寶在庫中黯度數百日夜,萬幸,它們終還是重返它們的歸宿。
八日辰時,風臨親與諸使至相府,一路依仗飛舞,率禮官陳列聘禮于正庭,呈玄纁、玉器九事、金銀器、駿馬車乘、雙雁瑞鹿、古樂器等珍寶,紅聘二十裡,琳琅滿庭院。
子丞相沉穩行禮,聆聽内侍官宣讀制賜,然當聽見禮有玄纁九十匹時,忽顯出詫異之色。
依禮制,皇帝納君才行玄纁百匹,太女則減降為半,可風臨居然贈子徽儀九十匹,直逼百數。子丞相訝然而默,倒不好說這是馨恩優渥,還是盛寵逾制了。
子丞相受玉圭而禮,向北稽首以拜。禮後,回贈錦緞金銀器。婚事即定。
在行聘之時,子丞相等人在前受禮,子徽儀則處廳堂之中,他不得露面,但仍隐于屏後,悄悄探頭往外望。
聽着庭内聲音隐隐約約傳來,他心内不自禁緊張,更有一絲激動萦繞胸膛。不知殿下今日是何模樣?她高不高興?
這些日子,有沒有也想念他?
仿佛心有所感,耳畔此時遠遠聽到了她的聲音,歡悅似笑,子徽儀手扶屏風,于後悄然望立,内心由激動逐漸澀楚。
一場紅聘,兩載春秋,他終于再回到她的身邊。
此時此刻,他忽地很想見見她的臉。子徽儀暗咬唇,朝外悄望。不知禮儀何時能結束?
相府庭下,子丞相小心将玉圭遞與家令,命之收匣,引諸使往堂内,開席飨謝。
風臨在旁想去找子徽儀,子丞相勸道:“今天納征,還是之後再見吧。”
風臨蹙眉道:“今天是納征又不是成婚,讓孤見一見怎麼了?一起吃個飯有什麼,姑姑為什麼不讓?”
她說着,忽然神色微變:“難道……人不在相府了?”
“……”子丞相甚為無語,皺眉合目,擡手使勁揮了好幾下,“去,去去去。趙貞,帶殿下去。”
風臨立刻彎眼,放心了似的,大聲道:“多謝姑姑。”轉身就跟典事走了。
及到子徽儀所在廳中,兩人望着,也不說話,就隻是笑。
日頭暖融融,照得滿廳亮汪汪,子徽儀靜靜瞧她,笑顔在日光中美煥若夢,風臨目不轉睛望着他,道:“聘禮已給,你已定與我了。”
他颔首:“嗯。”
風臨道:“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人了。”
子徽儀輕輕“嗯”了一聲,臉不想紅,卻控制不住地紅起。他微微低下頭,望向她腰際的龍玉環,情意濃溢,道:“你今日佩了它。”
“是。”風臨道,“好教它主人知道,我不辜負他的情意。”
子徽儀備受觸動,忍不住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兩人久久相望。
廳外,日暖雲闊,雁歌鹿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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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相府後,風臨心緒激湧,當即驅馬來到孝陵,将自己婚事告與長姐。
她跪在殿内,對着畫像道:“長姐,我要與徽儀成婚了。”隻說完這一句,便悲不能已,獨于殿中怅然許久。及平複心緒出殿時,夕陽在天,已是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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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日,匆匆辦完納征聘儀的風臨,在經十餘日的籌備後,率三萬兵員趕往東疆。其中包括化編的萬名原顧系守備軍,州府募兵萬名,北調兵員近萬名。
子徽儀以奉皇夫命,攜糧犒軍為由,随風臨同往。時議論極多,東宮鎮之。然因其連日來有施粥之舉,民間于此事,言辭并不似以往尖銳。
走前,風臨允批了法司及中書關于風離的罪案,經由中書門下刑部宗正議,三司會審後,廢黜風離親王位,剝奪封号,以郡王待遇待之,遷于宗府看管。時議如沸。
離京那天,群臣相送,風臨站于華京城門下,對弟弟道:“我出遠門,家中勞你照料。你勿要懈怠課業,早晚練武,多食多飲。你慣常使劍,然劍于戰場對戰不利,我命人教你練槍,你認真學習。若有人欺負你,一一記下,待我回來告訴我,如果當時實在忍不下,叫姑姑幫你出氣。”
風依雲聽完這一番話,早就紅了眼眶,他也不知怎的了,沒來由的酸楚,道:“這次多久回來?”
“不好說,我盡快解決。”
風依雲問:“姐夫都可以去,為什麼不帶我一起?”
風臨愣了下,低眸道:“家中不能一個孩子都不在。這次委屈你看城。”風臨說着,擡手輕拍了拍他小腦瓜,笑道:“等你再長高些,下回我必讓你出去曆練。”
遠處紫袍人影聽到此話,忽定了下。
風依雲連連點頭,又拉住子徽儀,十分擔憂地說了許多話。在他們說話間,風臨轉頭看向李思悟,道:“好好養傷,不要太過勞累。”
随後她一一與心腹說完話,看向聞人言卿時,風臨忽然皺起眉,說:“不知怎麼,總覺得你要闖禍……”
聞人言卿訝然道:“臣?臣怎麼會呢……臣最老實不過了……”
風臨道:“也是。算了,你也好好養傷,有什麼事孤回來給你解決。”
說完,風臨四下環望,忽壓低聲音,和她腦袋湊腦袋道:“聽說甯将軍十分愛飲酒,先前宮宴還剩一百來壇西鳳酒,孤都賞你,你拿着,去找甯将軍夜裡喝幾杯,多喝幾頓,感情好了,她自然将兒子許你。”
聞人言卿大喜,連忙欲謝,風臨示意不要作聲。一旁寒江原在哽咽難過,見此幕忍不住含淚而笑,平康也是一臉無奈地歎笑。
風臨給寒江擦完眼淚,與衆說完話,猶豫片刻轉身,即将要走時,終還是停下腳步,看向慕歸雨。
人群中,這人含着淡淡微笑,安靜看着她。陽光下,她蒼白的臉幾乎化為透明,仿佛手指一抹就沒了。
風臨看着她消瘦的身形,四味交雜,半晌開口道:“京中勞你費心。”
慕歸雨擡手行禮道:“請殿下放心。”
風臨抿唇,轉身往前走,沒兩步又停下,再次轉頭看向她。四周見她如此,皆悄悄止聲。慕歸雨問:“怎麼了殿下?”
風臨眉頭皺得愈深,道:“多吃點飯。”
慕歸雨愣了下,随即深深作揖:“是。”
風臨轉身,遂攜子徽儀率隊離去。道上儀隊鼓樂大作,萬馬揚蹄,火紅儀旗迎風列列,掀起一片飛塵。
衆于道行禮,直至人影遠去,方才直身。寒江淚汪汪地前望,平康在旁給她遞了塊帕子。
大道黃塵茫茫,軍隊漸化為渺渺一線。聞人言卿望着那影,道:“她走了。”
慕歸雨沒吭聲。聞人言卿雙目慢慢靜下來,走到她身邊,淡聲問:“蕭西,你們打算派誰去?”
慕歸雨道:“暫未定。”
聞人言卿沒再說話,她再次看了眼前方飛塵,轉身向城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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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不知幾時。
昏睡中,武皇被一陣嘈雜聲驚醒。耳畔盡是嘭嘭的木響聲,頭暈目眩,她迷迷糊糊中覺得身軀異常拘束,百般不适下,她睜開眼,剛想伸手扶床爬起,便望見一雙異亮的眼。
那是一雙極熟悉的眸子,黑而大,在見她醒的那刻,眸子裡異光居然蓋過了背後的星辰,于刮來的夜風之中,灼灼望着她。
武皇呼吸一滞,手此時觸碰到身周,發出嘭一聲硬響。她身軀一僵,轉眼向旁邊看,這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木箱裡。
“怎麼、怎麼回事!”武皇眼睛瞪得滾圓,望着頭頂天,剛想質問,便被一隻手拎出箱。她掙紮着給人拖拽到外頭,睜眼一瞧,見自己站在一架車上,四周黑夜茫茫,野山荒道,不知身處何地。
“你要做什麼?”她張開口問。
風臨抓着她,笑吟吟望向夜景:“陛下從前很少有機會出京吧?”
武皇神色立變,不敢置信道:“你難道要把朕丢在此處?”她說着聲調陡銳,大聲道:“你簡直瘋了!”
風臨淡笑:“流離之苦,生民能受,你為何不能受?”
武皇聽着她詭異的語氣,似真欲如此,滿身發悚,高聲道:“朕是皇帝!即便被你囚在行宮,朕也仍是武朝的皇帝!是武朝的體統!你把朕丢在此處,如何向天下交代——”
未料風臨忽然發出一聲笑:“如何交代?交代什麼?”
黑天暗夜之下,風臨緩慢垂眸望向她,笑道:“皇帝一直在行宮啊。”
武皇愣住,旋即臉色鐵青,顫手指向她:“你竟然……”
“孤曾跋涉千裡,帶着傷,一路掙紮爬回去,想來也挺有趣。你待孤不薄,這份樂趣,孤也想教你體會。”
武皇面煞白,環顧四周急欲張口呼救,話還未出,便覺一股力道自後而來,她身子一輕,直接騰空掉了出去。
武皇驟然圓目,身軀下落之際,她望見風臨站在車上,背倚漫天繁星,對她輕輕微笑:“陛下,昌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