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方刑部侍郎與大理寺少卿皆面色微異,蔡理暗自腹诽:這人怎麼老來尋我們大人說話……
一刻後,各部幾位要員到齊,子丞相主持議事。首要之務,自是軍政,兵部禀過可述信報,諸臣獲悉風臨此時行軍大略位置後,便開始急議下一件要事,也是目下在朝中頗受注目的韓質真遇襲之事。
蕭西政情複雜,風臨在知曉此事當夜,便命心腹李若蓮帶人急赴蕭西,先穩下局勢,護住韓質真性命。李若蓮星夜兼程赴至蕭西,将人接管,其人性命之憂暫解,然而後續查及真兇,卻是需要朝中熟知地情世故的大臣主案才行。
“韓質真是代表東宮去的蕭西,主持的也是改柿返田,背後牽涉頗多。”子丞相緩緩道。
中書侍郎點頭,應聲接道:“目下正與逆劉一黨于東疆交戰,蕭西又曾多年為風敬言屬地,此事處置稍有不當,便可能緻使蕭西投敵。雖說蕭西距東疆較遠,但若真叛了,處理起來還是有些麻煩。此事憑幾個不熟知地情的屬官,不足以處理,下官以為,朝中還是再派一位大臣去鎮局。”
其言之有理,衆無異議,隻是在人選上商議難定。正此之時,慕歸雨忽道:“碧河州域我熟,不如我去瞧瞧吧。”
座上聞人言卿、江渝水神色立微變,都看向她,她仿佛未察,淡淡微笑道:“我曾在其州治過瘟,當地老吏多少還是賣我點薄面的。我親去蕭西,即便那邊州官有什麼異言,諒也壓不過我。借朝中威勢,我去了速斷速決,盡早了結此事,給人帶回。”
聞人言卿顧不得許多,當即開口:“若朝中要派人去,不如我去罷。我對蕭西也有些了解,況且韓質真是因我才牽涉其中,不查明此事,我也沒有臉見江侍郎。”
江渝水立刻道:“此話怎講?我從未作此想。然而尚書欲往,我亦以為不可,質真一小吏員遇襲,還不至勞動尚書親往,此事我們再擇——”
“事關東宮威嚴,勿要兒戲。侍郎并不熟識蕭西,還是我罷。”慕歸雨微笑着止住了她們的話,江渝水面上神色相當複雜,俨然不欲她去,然子丞相卻很快點了頭。
及議散,諸臣行禮退堂,江渝水飛快拿着東西去追慕歸雨,衆人三三兩兩下階離開。門處,子丞相踱步向外,中書侍郎在她身邊慢行,低聲問:“丞相,當真讓她去麼?”
“她既要去,就讓她去呗。”子丞相道。
中書侍郎與一旁人對視一眼,猶豫片刻,還是道:“丞相,如此事辦成,其勢定然又漲,未必好事。”
子丞相聞言淡笑,慢停腳步,負手立于廊下,俯望玉階下的人影,緩緩道:“流星璀璨,光芒卻僅有一瞬。龜行敦敦,其息千年不絕。所謂長久之道,在納精蓄氣,早盛必然早衰。”
中書侍郎暗看她一眼,低頭若有所思。子丞相道:“有些事何必惦記。有人願做,就讓她做。”
說完,她穩步下階,中書侍郎連忙跟上。
待一日公事畢,子丞相乘車歸府,一下車,便見謝元山站在府門前。
他顯然也是剛到,身後小車還未停穩,兩個仆人在關車門,前面一群侍衛府仆在與之交談,都為難該怎樣對待這位曾經的相府男主,見到丞相回來,連忙上前行禮,低聲欲禀。子丞相擡手止言,穩步踱來,掃視向他。
他十指緊攥,上前一步,澀然開口:“夫人……”
子丞相淡淡笑道:“你我已和離。”
謝元山表情立凝,局促站在道中,勉強笑笑,将要再張口,就聽子丞相說:“你來有何事?若是為家中求情,那還是免開尊口罷。”
被言語刺中,他臉龐一下灰白。衆仆面前,謝元山本不想失顔,可而今已顧不得許多,萬般尬然,還是咬牙開口:“能不能請您施救一救我的家人?”
子丞相睨向他,上下打量了下,發笑:“你還真說出口了。”她笑容緩收,忽地變了臉色,當着衆随從面,愠怒喝斥:“你竟還敢開口。若非你這愚蠢下作的毒夫,我家焉能與殿下生隙,以緻殿下離京時不能信任我們,非要敏文去不可?!”
謝元山霎時變色:“什麼!”
子丞相毫不留情,恨然說:“你害了我還不夠,還害了敏文!”
他踉跄後退兩步,臉慘白無狀:“她把敏文帶走了?”
子丞相一字也不想與他多講,轉身就要走,謝元山慘立須臾,突然跑來撲抓住她衣袖。子丞相立甩,他死不肯松,呼咚跪在地上:“丞相!”
他這一聲叫得凄慘無比,令她也怔了下,一時沒能甩開。謝元山抓着她袖擺,一張口,兩行淚便流了下來:“我做了蠢事,害了您,害了孩子,縱然報應,也該報在我的身,您将我捆去送與太女,隻要能換敏文回來,什麼懲處我都領受,絕無半字怨言!可您不許我提姐姐,我實在……您不知道她在刑獄受怎樣的折磨!我去看了一眼,幾日都沒能睡着……丞相,她好歹也曾是您的發小啊!請您想想過去的情誼,哪怕……”
他哽了下,痛聲哭道:“哪怕看在我哥哥的面上,求您伸手相助,不要使她凄慘受辱……”
子丞相面色幾度變幻,終究沒能甩開他的手。站在道中,她長長地歎了口氣,疲憊湧來,眼前卻浮現出幾十年前的一幕幕。那時天很明亮,風清雲秀,她還是個有些古闆的姑娘,與朋友們每日往來在這座國都,所發愁的事,也不過是老師留的課業,和那個還沒消氣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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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疆,昌州穆城。
府衙後堂内,柳合坐在椅上,面色陰沉地看向劉達意問:“殿下還在忐忑?”
自聽聞上次夜襲失敗,風恪便緊張兮兮,日夜難安,前兩天聽說風臨率兵而來後,她更是顯出焦灼之态,一個勁地向劉柳二人追問軍況。劉達意容縱她,有這份耐心安撫解答,但旁人可就沒有了。
聽聞此問,劉達意微微蹙眉,剛要回話,外頭便傳來嘈雜聲,不待屋内下屬出去查看,風恪突然推門闖入,打扮華貴,面遮面紗,入屋便坐到二人身邊,非要一同參議。
知其心緒焦灼,堂内劉達意緩言安撫她,旁邊柳合卻撇嘴道:“殿下,那天晚上雖是沒成,但本就為試試那邊的深淺,不礙大事。況且我派的不是咱們的人,遣去的都是那老夷王的兵,總有損傷也不傷咱們的元氣,您心疼什麼?這都問了多少日了。”
劉達意瞪她一眼,柳合收聲,但仍坐在凳上。風恪面色不虞,道:“本王哪有心疼?旁人的家本,死她不死。本王乃你們的王君,來過問幾句難道不應當?”
“應當,應當。”劉達意笑着拍她的肩,安撫坐下,一同議事。柳合笑笑,沒說多久便站起身,擡手作揖晃了兩下道:“過兩日打算再安排一次夜襲,我去尋那老夷王商量商量。”說罷便走了。
劉達意面上不顯分毫,如常喚下屬入屋,向風恪繼續禀事,然風恪的臉色越來越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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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城,東夷館舍。
王居正堂内,東夷王正坐于主座,面色陰沉看向面前的長女。
東夷太女風塵仆仆,站在廳中,滿面灰塵地看着東夷王,苦勸:“王上,回去吧!”
“畜生!難道你忘了慘死的将士了嗎!”東夷王立時顯怒。
“我沒有忘!可我也記得我們此刻困苦的臣民!王上,母親!您難道聽不到嗎?您的子民正在哀泣啊!”
“住口!”東夷王憤怒地喝止她,“餘還用不着你來教訓!回到國都去!”
“不,我要說!”東夷太女滿面戚色道,“您為了洗刷舊日的恥辱,掏空了國庫,掏空了百姓們的口袋,拿來獻給外人。王城外多少逃役之民流離失所,田野中,多少農民餓死在春末。母親,您真是為了洗刷國家的恥辱才來到這裡嗎?不!您是為了您自己的顔面!”
東夷王氣湧上頭,身形晃動,抓緊金拐,指着她道:“這樣的話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喊出來,逆女,看來你不滿餘這個王上很久了!”
這個已經四十歲的太女站在廳堂中,目有懼色,但不躲不閃,緊緊攥住雙手,向前邁了一步:“母親,我的忠心天日可鑒,甚至我來到這裡,正是出于我的忠心,出于女兒對母親的關愛!真正愛重您的臣子,是絕不會放您一路錯下去的。這場錯誤我們不能再讓它繼續下去了,請您收兵吧,勿重蹈五年前的悲劇!”
聽及五字,東夷王勃然大怒:“你是譏諷這一切都是出自餘的貪心?!”
她道:“母親,我求您回頭!”
東夷太女喊出這句話,内心泛起無盡的悲傷,她望着年邁的、已執近瘋狂的母親,攥緊雙手,鼓起勇氣走上前,顫抖着伸出手道:“母親……回去吧,我們一起回去,現在還來得及播種,我們把錢和人都省下來,回去投進農事,今年秋天至少……”
她話還未說完,眼睛突然睜大,隻見面前東夷王驟然站起,一把拔出座旁侍從的劍,铮然指向她臉,怒喝道:“你休忘了,餘不止你一個女兒!”
“太女!”臣子見狀不妙,在門外倉皇呼喊,要沖進來,被侍衛攔在外。
東夷太女臉色蒼白,不敢置信地看向她。東夷王怒道:“國家數萬亡兵不能瞑目,你身為太女不思雪恥,反在此怨嗟呼退,你還配擔當江山嗎!你如果當真出于對餘的關愛,就回到國都去!再有言退兵者,便拿她的頭顱祭旗!”
東夷太女怔怔看她,身形搖晃地後退兩步,喃喃喚道:“母親……”
東夷王使勁把劍丢在地上,一旁侍從趕忙将太女拉了出去。人走後,諸随臣前來勸她息怒,東夷王陰沉望向太女離去的方向,道:“她羽翼已豐,眼裡已沒有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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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下,東夷太女被随臣們攙扶着,踉跄回到住所,走至日頭底下,不禁悲從心起,落下滾滾淚來。
她已為不惑之年,為儲更四十餘載,然此刻站在異國的府庭之下,她竟發自真心地生出迷茫,望着前方,不知該當何如?
“太女……”見她落淚,四周憔悴的屬臣們也都心酸,有的跟着流淚,歎氣道:“接下來要怎麼辦?我們……我們當真……”
東夷太女滿臉淌淚,仿佛一瞬老了十歲,然而再張口時,卻異常堅定:“不回。”
她睜眼看向天空:“此時此刻,不知還有多少人在街頭乞讨,苦求一餐溫飽,他們都是我的子民啊,子民正在受苦,我怎能無動于衷!我一定要阻止這場荒唐的戰事!”
周圍屬臣都生出複雜的神情,但她們辛苦來到這裡,不正是為這一點希冀麼,聽到此話,不由都有了絲希望,詢問該如何。東夷太女道:“劉達意不是善類,那位缙王更是殘暴無常,我聽說她逃離華京時連親生子女都抛下了,這樣的人不可以謀大事!我們不能寄希望于她們。”
衆人紛紛道:“那我們該如何?”
她擡起頭,痛苦萬狀,但仍做下決定:“去找……那個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