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園
雨細細密密地下。
由白漸退成綠的油紙傘上不止歇的淌出輕響。水迹順着傘面滑落,到邊緣時漸漸凝聚成水滴,折射出翠綠的色澤,再從蕭映竹掀起眼的那一瞬間,映入他沉黑的瞳孔。
下墜。
屬于他父母的墓牌并排立在高處,周邊種植着郁郁蔥蔥的樹木,地面用石磚砌成,小部分坑窪的地方聚成了倒影山景的鏡子。
每年到掃墓這個時節,京城都會落雨。
偶爾在出發和返程前後的路上,但大多都在他站在墓前,或是彎腰給墓做清理時,交錯着雨絲,連綿地落下。
雨水越下越多時,墓碑後的樹林會開始散發出青草與土壤濕潤的自然氣息,彌散在鼻息間,卻落到心底,揮之不去。
蕭映竹在墓前停留了片刻,随即擡手撩起了衣擺,微微俯下身,擡手拭去墓碑上因之前暴雨而濺起的泥點。
……
這兩尊墓碑立着,許是派人常年來打理,看上去并不舊,也沒有雜草,好似昨日才搬到這陵園下乘涼似的。
多少年了?
他也有些記不清了。
母親是先離開的那一位,憂思父親出戰地方遠,難回歸家,得了嚴重的心病。
醫者不自醫。
那段時日,他不放心周圍繞在母親周邊的仆人。
盯着國公府的人很多,他擔心在父親外出時,有人在藥劑裡陷害母親,那些被人邀請來的中醫也不可信。
況且家裡還出現了一名“叛徒”。
因此他能做的便隻有親自去郎中那兒把抓好的藥稱量,打包,帶回到府邸裡去。
幼時被父母照看得很好,平日也是素不出門的性子,那段時日頻繁進出藥肆時,也隻落得個“貴公子孝敬父母,親自出門抓藥”的傳聞。
十傳十,百傳百。
到最後變成了“不知名漂亮貴公子孝順父母,親自出門采買藥品,每日午後準時……”等言論,整得他隻會出門都要掩面而行,防止被人發現他本人便是京城中流傳的漂亮貴公子。
那段等待父親從戰場上凱旋歸來的日子,他當時即便面容上不顯,但内心多少還是有些許期盼。
……再後來。
他的軍略與兵法出衆,也便被父親提攜到皇帝面前,恩準他同父親一并出戰。
風裹挾着雨絲,往扁青色的衣擺上挂,透過傘面,沁着冰涼,點點散在手面與肌膚上。
蕭映竹站在墓碑前垂眼看了會兒沉睡于此地的父母,轉身往樓梯走。
那次的出戰,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從那之後……他就像個羸弱的逃兵,再也不上戰場了。
隻要一閉眼就能身臨其境的重回那滿目赤紅的戰場。
脆弱的狀态他向來不愛展露在他人面前,一旦被發現,就會被當成軟肋,在往後的每時每刻裡,都可能被人挑起來說。
因此,他選擇回到了能讓他最為舒心的地方。
修長的指尖扣着傘柄,蕭映竹緩緩往階梯下走。
隐藏在幕後,執着棋,一如同在父親肅穆的教導下,一步一步的将敵人包圍,在毫不留情的吞吃掉子。
不會看到那些血腥的畫面,也聽不到那些纏繞在耳側的聲音。
穩穩定下計劃,再預判敵方的走位。
就像當年在窗邊下棋那般,藏青色的夏天,不知疲倦的蟬鳴,在母親期盼的目光中,年幼的他執着黑子,在棋盤上伸出手。
清脆一聲響。
又是一局棋局落下滿意的帷幕。
—
山腳下,代表國公府标志的馬車已經靜候多時了。
守在車旁的侍從遠遠就眼見得見着蕭映竹從山上下來,忙忙走來,恭敬朝蕭映竹低言一聲,匆匆行禮後,伸手将他手中的傘轉交到自己手上,另一隻手遞上擦去雨水的拭巾,随即放慢步伐,跟在蕭映竹的斜後方。
雨水越來越大。
在陵園上還未沾染濕的衣角,現在已然被水暈深一片。
蕭映竹接過拭巾,倒是對自己被雨水打濕的衣角不以為意,隽着淡漠的神色,從一旁被侍從撩起的車簾中上去。
侍從對國公府的祭拜之日避諱頗深,不敢言語,在送蕭映竹進車廂後,立即将簾子挑了下來。
馬車向前行駛,從外頭帶來的潮濕氣席卷了一整個廂内。
蕭映竹垂眸看了會兒從不離身的玉佩,又靜靜地擡眼往下窗外後退的綠景。
同昌德帝告知是兩日後稍作休息再去祭拜。
但挂心于蒼郡之事……又或是某個人,他終究是提前了原定下的行程。
曆年來即便在忙,他也從未在掃墓之日缺席過。
現在因為一些特殊情況而改了原計劃。
蕭映竹擡手揉了揉眉心,姜念那副笑靥從腦海裡一閃而過。
超脫計劃之外的事情,通常他都會毫無留念的将這一系列事情腰斬掉,以免橫生枝節。
可他現在猶豫了。
分辨不出是好還是壞,是否對自己有益的事時,他應當按照先前的辦法,将自己與姜念忽然生出的多餘感情一刀兩斷。
姜念是明事理的女子,不會像其他纏人的女子一般锲而不舍的糾纏他。
那麼一切就能恢複正軌。
但他現在卻像是明知故犯。
即便清晰知曉當如何做,但心底的抗拒也不容忽視。
蕭映竹立在一片黑暗之中,前後左右四段距離皆是看上去無異的道路。
一束白光從他頭頂上打下。